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5)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他可能想通融他的婚事。

  他次次哭丧着脸出来,没救了。

  婚期定在六月。

  我到屋顶上去胭趾,捡的都是没有月亮有风的日子。我是曹宅的奴仆,可是一踏上屋顶,我觉着我是这里的主人了。一切都在我的监视之中。我踩在他们所有人的脑袋上。我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密探。我的眼睛就是老天爷的眼睛。他们插翅难逃!

  你猜二少爷在gān什么呢?

  他趴在砖地上,身边围了几十个古怪的玻璃瓶子。他在配制火柴头的原料。那些药面让他一次次弄出绿的、蓝的、红的火花儿,把他照得像个吃人的恶鬼j这是他头一次让我害怕。

  那边,大路从澡缸里水淋淋地爬出来。

  全是毛!

  这左角院里住的都是动物了。

  我害怕!

  你害怕么?

  老爷吩咐我去弄一条竹叶青,要刚好九寸长的。蛇农把一节竹子jiāo给我,我把它拿回府里去,jiāo给老爷。药锅里滚着一些大枣,估计也是九个。老爷把绑着竹纸的那一头贴在水面上方,蒸气很快把竹纸薰软了,竹简里的蛇噢一下she到水里。老爷迅速压上锅盖,按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咽着口水。

  他说:这是补肝的上品了。

  现在你害怕了吧?

  老爷问我:光汉整天千什么呢?

  我说:擦机器,看书。

  他又问:洋蛮子gān什么呢?

  我说:洗澡。

  他说:他就不怕洗脱了皮么??i老爷面带微笑,打开锅盖,用筷子夹住蛇头把它拎出来,控了控汤,然后张开两排牙从蛇头往蛇尾巴轻轻一镂,筷子上就只剩下蛇头和一段不全的蛇刺了。

  他嚼着蛇的内脏和皮,嘱咐我继续盯着他们。他说真好吃,可惜是条公的,要是母的就更补了。我说母的不够九寸,逮着又扔了。

  老爷回味了半天。

  他说:她们早晚得长到九寸y .

  又说:让她们等着吧。

  老爷身上有一股蛇味儿。他的脸红彤彤的,眼睛里冒着绿光,是竹叶青的那种绿,嫩嫩的绿。他的肝也绿茸茸的了。那时候我已经看出来,再这么补下去,老爷要完蛋了。可是我不怕。他想吃什么我给他弄什么。我等着他吃到最后一种能吃的东西。我等着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来。早晚有一天他会把我叫过去i他会说:给我弄一根屎撅子来。

  我会问他:您要几寸的?

  你笑什么?

  这是历史。

  这是近代史,你懂吗?

  不好!

  我有点儿恶心。

  拿痰盂来t快!!

  第六章

  听说女方那边要来人,二少爷躲了。他没走正院,从左角院的后门溜出去,肩膀上挎着一支猎枪。大路不在,他把轿廊里半人高的一架机器拆散了,两天都没装上。他不着急,一粒儿一粒儿数钢球儿,口哨chuī得大门外边都能听到。客人进门的时候不停地东张西望,他们肯定闻不,质机器上的那股子油味儿,也闹不清那种声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来客是女方的哥哥,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很高,枣色的脸,眉眼彪得很。他还领了一个yīn阳先生,去左角院看了风水,当着老爷和大少爷的面打了好几卦。最后商定了两件事。

  一是婚居的格局不整,要么在水塘上搭一座桥,要么在上房和『厂房之间砌一堵墙,否则风水难免冲撞。二是婚期定在六月初六,不再更改了。

  二少爷一直没露面。

  老爷问我: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说:不知道。

  他说:给我叫他去!

  客人说:不必了,迟早是要见的。

  客人走的时候,接了大少爷找来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我见过,是西洋的风景,二少爷卧在一片草上,用胳膊支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客人对大门口的机器很感兴趣。他上轿的时候问我;光汉少爷老是那么愁眉苦脸的,是么?

  我说:他是好人。您见他就知道了。

  客人叫郑玉柏,柏树的柏。

  他妹妹叫郑玉楠,楠木的楠。

  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是桑镇人,是苍河北岸一带有名的富户,不知道他是蓝巾会的一个秘密的首领。事后知道的时候,他的蓝巾会已是惊天动地的一个组织了。

  我早就看出他彪得很,不一般。我以为他妹妹也必定是彪大的娘们儿,是二少爷无法招架的一个人。结果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传说她是美人儿,到头来句句都是真的。怎么说好呢?

  只能说二少爷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她的脸相我一时想不清楚。

  我不敢想。

  心里难受。

  上了年纪的人,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一提整个心都抓着疼。

  你在喘气,你在说话,可是什么东西都没你的份儿了。你那份儿早就过去了,再也不会来了二池天黑了才回来。他从后门进了角院,一副傻呆呆的láng狈相。我和大路隔了水塘看着他。

  他的假辫子挂在枪筒上。

  他说:到处是蛇。到处都是!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榆镇四周的山上历来如此。

  他给吓得够呛。嗓子变尖了。好像有人在掐他的脖子,要掐死他。水塘里有嗦嗦的游动声。那肯定是一条水蛇滑过去了。

  我看不清,可听得清。我什么也不说。我拎着马灯把大路引入走廊。

  大路捧着棋盘向二少爷那边绕过去。

  他们在廊亭的石桌旁坐下了。

  他们说洋话。

  我琢磨他们的意思。

  大路在说机器。

  机器很律!

  少爷在说蛇。

  他用手指模仿舌头,在马灯的光亮里滑上滑下。大路不再出声。二少爷的嘴黑dòngdòng的,我觉着一条粉红色的蛇从那儿爬了出来。

  少爷说:耳朵,你给我端点儿吃的来。

  我回来的时候,二二少爷正站在走廊里。他把整个身子变成一条蛇,绕着石凳为大路表演。大路缩着脖子,嘴里世世地吸着凉气。

  二少爷是被蛇jīng缠住了。

  可惜我听不懂他的洋话。

  来客的事,他没间一个字。

  他可躲什么呢?士五月底的一天,曹老爷正往药锅里撕一段榆树皮,突然噢了一声。我以为他让开水烫了,连忙凑过去。

  他说:晒书i我问:晒什么书?

  他说:六月初六是晒书的日子!

  这是曹家祖上遗下来的节日,在榆镇通行多年了。不是大节,也不是众人qiáng盼的节,不到日子常常记不起它来。这个节和二少爷的婚日撞上’了。

  大少爷刚从县城施粥回来,还为弟弟采办了许多结婚物品,不等喘门气就钻间轿子,。上桑镇通融接亲的日子去了二他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把随身挎着的小酒葫芦往嘴里一#}满脸都是信心·十足的笑容口他对父亲说: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您晒您的书,他成他的亲,咱家的这两样儿事哪个也耽误不了口他从桑镇带回来另一个吉日,六月初八。他还带回来一张女方的相片,据说是在省城走亲戚的时候拍的口这是对二少爷那张相少{一的礼节性的回复。老爷和太太只听媒人说过小姐的长相,这一回总算看到厂。相片是老爷亲自拿到禅房里去的。木鱼儿的声音停了很长时间。老爷出来的时候木鱼儿又响起来,敲得很平静,嗒嗒嗒,老爷踩着点儿走路,也很平静。老爷和大少爷站在正院回廊的台阶下边。我拎着茶壶故意沿着台阶上边走。我想从老爷背后看看那张相片,但是它递到了大少爷手里。

  老爷说:脚这么大,他们满我们了j大少爷说:大了也好,省得光汉更不顺心。

  老爷说:你母亲怪她一脸轻桃,你看呢?

  大少爷说:新派的小姐都这样儿。

  老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骨子里是满意的。我懂。我给他找来他要吃的稀罕东西,只要他觉着不错,都这么轻轻地叹一声。就好像有人捕他的胳肢窝,明明是痒痒,他却做出疼的祥子。

  二少爷和大路在角院里下棋,我给他们彻好茶,在一旁等着。过一会儿,大少爷拿着照片走进来了。

  二少爷很紧张。

  我比二少爷还紧张。

  说不清是为什么。

  二少爷只草草看一r一眼,就把照片扔在石桌上了。他脸色苍自,像是又有人勒紧了他的脖子。我为他伤心。我以为照片上显然是个彪蛮的娘们儿,二少爷一定受了打击,吃不住劲了口大路觉着气氛不对,想站起来口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拦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大路想看看照片,不好意思拿,就开玩笑地用力偏他的大脑袋口他说了一句中国话:很好看l他笑了,可没人跟着他笑。他难为情地再次站起来,这一次没人拦他,他顺着廊子灰溜溜地往下房走。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用大手捏了捏我的耳朵,他想开玩笑,可大鼻子燥得那么红,真让人替他难过。

  大少爷看着二少爷。

  二少爷盯着棋子。

  大少爷说:人家好歹念过府城的女子学堂,家境也不输给我们,你心里的疙瘩到底拴在哪儿呢?

  二少爷说:我不想结婿。

  大少爷说:亲事早就定了,人家十五岁等你,等到十九岁了!再说离成亲剩下一}_来天,你想不想管什么用i你想出两家的丑么?

  二少爷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早就言明要退亲的。你们不肯,又何必再来问我,还拿这种东西给我看口我随你们的便,我不在乎娶个什么人。

  大少爷说:你这叫什么话?退亲得有退亲的道理。你找不出人家不如你的地方,就别放下脸来。父亲母亲都这么疼你,你何苦伤他们的心。

  二少爷说:我算什么东西,值得人家这样?

  二少爷想收拾棋子,怎么都收不拢。大少爷帮他收拾。二少爷站起来回屋去了。

  大少爷一个人在廊亭里坐了半天。

  我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缩着,直想哭。

  我怎么也闹不清出了什么事。

  我就是觉着大家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不痛快。我满心要看看那张相片,私下里有些可怜上面的小姐。我没见过她,可是我老觉着自己在哪儿跟她有点儿关系。。什么关系呢?到现在我也说不清。

  十六岁的人,可怜别人都是假的。

  人可怜的还是自己t_我是一下子觉出孤苦零丁来了。

  那天我不知道应该gān什么去。我在角院里发呆,后来我扫院子,捞水塘里的杂草,gān完了又去打扫正院。最后我到灶厅里帮着劈柴,一直劈到天上有了星星。我累了,自己更可怜自己了。这倒成了一件美滋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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