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忠点头:「我守在这儿,一来,是想见您,二来,有些事我想该让您知道了。」当下便将前尘往事,细细述说。
十九年前,裴忠正值壮年,每隔两年总要去一趟云贵采办药材,仙霞岭、白雾城是他的必经之路。
当时的白雾城极是热闹,而镇上最有名的客栈,便数白雾客栈。
这白雾客栈出名,一来是它牌子老、店面大;二来,却是因为这家的老板娘顾白氏了。
关于顾白氏,白雾城上有种种传说,有人说她是神女转世,也有人说她是花仙下凡,可不管怎么说,这女子的确有些神异,住店的客人若有沉痼,只要得她看上一眼,天大的毛病,也会不药而愈。
一来二去,消息不胫而走,且越传越神,过往的商旅不管有病没病都爱往这儿投宿,整日假哼哼哈哈,只盼美人一顾。
裴忠是个老实人,原不盼此等艳遇,不想那一年扭伤了脚,同行的人不由分说,把他架到了白雾客栈。没过多久,店主便引着顾白氏来了。
裴忠一见顾白氏,三魂七魄霎时丢了个干净,恍惚间只觉脚踝微凉,待他回过神来,美人已去,单留个笑微微的店主:「您看看自己的脚。」
裴忠这才想起脚伤,低头一看,已然痊愈。
打这往后,裴忠那一池心湖便起了涟漪,年年盼着云贵之行,到了白雾城,便直奔白雾客栈,明知道顾白氏已是他人之妇,明知她贞懿贤淑、眼里只有夫君,可就是管不住自个儿,只想见她,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如此,六年之中裴忠见了她三回,或是一个背影,或是一次擦肩,他远远地看着她浅笑低语、相夫教子。
比起深居简出的顾白氏,裴忠见她儿子的机会则要多得多,顾言雪小时候简直是颗机灵豆子,长得好看,口齿伶俐,且不怕生,整天在客栈里跑上跑下,跟那些商旅混得极熟。
大家都喜欢他,也爱逗他,猎户们存心拿出些小兔子、小狐狸说要杀掉,惹得他哇哇大哭,搬出扑满来,倒了一桌子铜板,好赎出那些小东西,抱去放生。大家都说,言雪真像母亲,神仙样貌,菩萨心肠。
望着这对雪玉般的母子,裴忠打心底里高兴,在他眼中,这白雾城便是处世外桃源,有了绵绵仙霞岭的庇护,顾白氏跟她的儿子将一世平安、一世快活。
可谁曾想到,三年之后,当他再过仙霞岭时,白雾客栈已烧成了一片火海,顾白氏被绑在废墟中,镇上的人围着她大声唾骂,她的丈夫把刀架在她颈上。
裴忠当时血就热了,冲进人堆,背了顾白氏就跑。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她,至于到底出了什么事,跑不跑得出去,裴忠一概没有想过。他甚至连方向都辨不出来了,倒是顾白氏伏在他背后,轻声嘱咐:「往前跑有片林子,林子外头有一个深潭......」
话说到一半,忽地没了声响。裴忠扭头一看,显些跌倒在地,自己背的哪里是个美人,分明是只白毛碧睛的狐狸。
见他骇得张大了嘴,那狐狸合上眼帘,过了一会儿,许是歇过气了,又化出了美人的样貌:「你放下我,自己走吧。前面有道山梁,翻过去就是仙霞岭的腹地。一旦进了山,镇上的人便拿不到你了。」
「那你怎么办?」
顾白氏微微一笑:「我是狐狸,你还要救我吗?」
裴忠不答话,背起她又跑。眼看穿出密林,到了潭边,西边却传来声声犬吠,又有火把点点,似一堆血红的眼睛,急急移来。裴忠晓得追兵已近,加紧了步子,发足狂奔,没跑多远,右腿一阵刺痛,已然中箭。
裴忠挣扎着要起来,顾白氏按住他,舒指如兰,点住了他的眉心。
裴忠只觉额间微凉,身子一麻,便没了气力,再看那白氏,又变成了一只狐狸。
「咕咚--」
裴忠被雪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头顶合拢,白氏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会水。」裴忠喃喃,「可那一夜,我在水里呼吸自如。后来我才明白,她用最后的一点法力,把我藏在潭水里......她,是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掩住眼睛,好半天,才吁出口气来:「就那样,我沉在了池底。我听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群疯子。再后来,我看到一样东西沉了下来......」老头忍不住,发出悲鸣:「那是她的心,一颗被剖开的心。」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潭边,天已经亮了,潭边到处都是死尸,昨夜追捕我们的人,此时都成了尸首。后来,我被几只狐狸抓住,押到一男孩面前。」
「是言雪吧?」裴鹤谦的声音有些干涩。
裴忠点了点头:「是,他替母亲报了仇,镇上的人全被他杀了。」
「他父亲呢?」
裴忠长叹:「据说是顾老板挖出了白氏的心。你说他能放过吗?顾公子原本也要杀我,听说我救过白氏,才放了我一条生路。而我,十年来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细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头。裴鹤谦闭了闭眼:「言雪的身世,我也猜过一些,没想到竟是这样凄凉。忠叔,其实我很怕,我怕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他......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裴忠哪有答案,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此后的恩怨纠缠,只怕谁都预料不到了。
主仆二人正自呆立,忽听竹林外头欢声晏晏,一个女子笑道:「你家钟老板想得真是周到,连庆功酒都备好,还连夜送到观里。」
【第九章】
裴鹤谦和裴忠听到那个声音都是一怔,两人对视一下,透过竹子的缝隙朝路上望去,只见黑黝黝的山道上驶来一驾马车,车帘挑着,里头摆满了酒坛,一个男子一手勒马,一手搂着个妇人正在调笑。
裴忠认得,这男子正是钟昆的车夫,而那圆脸高髻的女子,长得竟跟死去的罗氏一模一样。
裴忠骇得几乎惊叫出声,倒是裴鹤谦一把掩住了他的嘴,附耳道:「这不是我嫂嫂。」
裴忠闻言越奇,扭头看去,裴鹤谦蹙着眉,一双眸子精光湛然,裴忠忽然觉得眼前的少爷跟平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老头心下惶然,颤声问道:「那她是谁?」
「一条成了精的绫罗。」裴鹤谦轻叹:「忠叔,我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了。」
裴忠还想再问,裴鹤谦摇头:「忠叔,你先回去,这里有我。」说着身形一转,竟不见了影踪。
裴忠虽不懂道家仙法,也猜到这是隐身一类的咒术。眼看那马车渐行渐远,湮没在萧萧林间,裴忠撩起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