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忠还不及发问,只听身后一阵脚步轻响,裴鹤谦转过头去,顿时春上眉梢,彷佛见了天大的宝贝。裴忠扭头一瞧,也呆住了。
一个少年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身穿一领月白轻衫,手持洒金折扇,眉横春山,眼含秋水,容颜似雪,气韵如兰,说不出的风流洒落,丹青难描。
这少年如此俊秀,众人见了他,却跟见了鬼似的,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止惊讶,更兼惶惑,只因这少年跟那顾言雪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形相貌,全都一模一样。
要说他不是顾言雪,实不可信,可要说他是顾言雪吧,以顾言雪的伤势,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起不了床的,怎么一夜工夫,便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大伙正惊疑不定,未央捧了个包袱跟着下了楼,走到裴鹤谦面前,「咚」地就跪下了:「裴公子真是华佗再世,几丸药下去,我家公子已然痊愈。」说着,递上包袱:「这一路山高水远的,我家少爷全承您照拂了。」
裴鹤谦接过那布包,嘴里跟裴忠说着话,目光却黏在顾言雪身上,移不开来:「顾公子要去杭州,想与我们搭伴同行。」
裴忠「哦」了一声,垂下头去,默默地抽烟,许是呛着了,咳嗽连连。
众人再是怀疑,这路总是得赶的,话也总得听东家的,只得强压满腹疑云,打点行装,趁着蒙蒙曙色,沿着江浦驿道,出了白雾城。
青石大道于仙霞岭间蜿蜒上下,道旁的竹林青翠入云,金风过处,一片萧萧。
顾言雪头一次出远门,眼前虽是瞧惯了的山景,心境不同,便也觉得有趣,不愿在车厢里窝着,撩开了车帘,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裴鹤谦见他的轻衫被风吹得飘飘拂拂,唯恐他受了风寒,便解下自己的罩袍替他搭在了肩上。不料双手刚碰到顾言雪肩膀,那人竟像被毒蛇咬到,身子一震,蓦然转头:「干什么!」
顾言雪漆黑的眼眸冷如冰凌,写满了戒备。被他那么看着,裴鹤谦心里一阵难过,不禁叹了口气:「别这样......言雪。」他把滑落的罩袍捡起来,重新披到顾言雪肩头:「我只是怕你冷。」
罩袍上还带着裴鹤谦的体温,暖融融的,叫人不忍拒绝。顾言雪望着身畔的少年,不觉有些后悔,顾言雪晓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是过激了,此去杭州,有得是用得着这个人的地方,怎么一上路就得罪了他呢?
想到这里,顾言雪换了副笑脸,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我正出神,冷不防被你吓了一跳,不是存心凶你的。」
裴鹤谦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顾言雪看裴鹤谦闷闷的,便去捉他的手,趁着没人注意,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圈,半是安慰,半是暗示:「要不要放下车帘?」
温热的气息吹到裴鹤谦耳后,他的耳壳很快便红了,连带着半边脸都热了起来。顾言雪瞧着他的侧脸,笑容里便有了几分得意、几分轻蔑。
这些人都差不多,他们贪恋肉欲,禁不起引诱,顾言雪是一只狐狸,他有的是媚术,有的是办法笼络住这个人。
顾言雪侧过身,一只手探向了裴鹤谦的衣襟,笑靥越深,如丝的媚眼,叫人沉沦。
然而裴鹤谦按住了他,动作很轻,却又无比坚决:「言雪,不要这样......如果你不快乐,不用对我笑的。」
顾言雪怔住了。这一生头一次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头一次有人看出来,他的笑容并不快乐。
顾言雪有些尴尬,有些恼怒,更多的是茫然无措。他怎么会被一个人看透呢?人本是最自大、最愚蠢、最目光短浅、最易被肉欲左右的东西,怎么可能看穿他呢?是自己的媚术失灵了?还是这少年真是一个异数?
「言雪,」裴鹤谦把他纤长的手指裹进掌心,「我只希望你快乐,只希望你能信任我。这条路还很长,我们有的是时间,尽可以慢慢来,不急的。所以......」他望着顾言雪的眼睛,温柔地笑了:「不要勉强自己。」
裴鹤谦的笑容那么温暖,彷佛冬日的阳光,再坚硬的冰凌都会被它慢慢融化。
顾言雪心里一颤,忽然不敢再看裴鹤谦,他从裴鹤谦的掌中抽出手来,赌气似地扭过脸,瞧着外面。
「言雪......」好一会儿,裴鹤谦讨饶似地靠过来:「你还在生气?别不理我。」
「你不是说慢慢来么?」顾言雪的下颔抬得更高了。
「是啊。」裴鹤谦抓了抓脑袋:「可是,言雪,你的嘴巴可以挂油瓶了?」
顾言雪狠狠白了他一眼,可是真的,自己的嘴巴一直嘟着呢,顾言雪连忙正了正脸色,却又有些遗憾起来,其实在人前撒气的感觉还不错呢。
这天傍晚,裴鹤谦他们的车队终于赶到了江山府,众人找了一家旅舍歇下脚来。
顾言雪被分到一间朝南的上房,他初次离家,正在新鲜头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都没有睡意,干脆披上衣服出去散心,刚出房门就听见有人咳嗽,低低的一声唤:「顾公子。」
顾言雪回过头来,只见院中的老槐树下蹲着个人,脸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嘴上咬了管旱烟,一吐一吸间,红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顾言雪心里便有几分明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那人头垂得更低,深深咂了口烟,半晌,闷闷地放出句话来:「十年前的冬天,我曾路过白雾城......」
顾言雪闻言,勃然变色。
那人抬起头来,月光落到他脸上,勾勒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正是裴忠。
裴忠凝视着顾言雪,悠悠叹了声:「仔细看,你跟你娘长得真像。」
顾言雪眸光一闪,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翻转,掌中的洒金折扇霎时变了柄金丝短剑!
裴忠却全无知觉,低了个头,慢悠悠地将烟灰敲到地上,把个后脑勺生生地送到了顾言雪的手底。
「你娘是个好人。」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风过树梢,黑影幢幢,树下的裴忠彷佛也在簌簌发抖:「要不是她把我藏在潭里,我早死了......」
顾言雪的右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是你?」
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大德,我永世难忘。十年了,白雾城的事,我跟谁都没有提过。但是,」他仰起脸来,望着顾言雪:「裴家对我也是恩深义重,二少爷年轻了点、贪玩了点,可心肠却是极好的。顾公子,我求你了,放过他吧。」
顾言雪冷笑,右臂一挥,一道金光「刷」地直奔着裴忠的脑袋。
老头一缩脖,只觉着头顶冷飕飕的,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来,面前却是黑的,他心中着慌,忙伸手去摸,却抓了满把的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