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_刘恒【完结】(7)

2019-02-23  作者|标签:刘恒

  "深圳美佳牌旅游鞋!旅游鞋,美佳牌,深圳出品的啊……"他把许多人吓了一跳。起初他在东华门和前门外听到这种吆喝,一直担心自己开不了口。他以为这一定很难。他还担心自己不会像别的小贩那样应付自如。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少女蝙蝠衫!快来瞧快来看……"

  他又吼了一声。难听极了,但没有人再惊讶。人们在几秒钟内就适应了他的怪叫。即使狗吠猫鸣,也会在这种适应性面前显得平淡无奇。那么他还担心什么呢!

  "少女蝙蝠衫!少女穿上最好看……"

  他想骂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引人注意的办法。一件兔毛衫也没卖掉,一双旅游鞋也没出手。从上午到吃晚饭只卖了二十顶帽子。右边摊位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好像很羡慕他。她站得比他时间长,可是只卖掉一双袜子和两块手绢。左边摊位上一个顶多二十岁的小伙子为卖一件皮夹克差点儿没跟顾客打起来,人家说夹克是人造革的,他说是羊皮,人家摸了摸说是外国进口的人造革,他就急了。

  李慧泉看了看,的确是羊皮。但他没有劝架。他不想管闲事。小伙子给他烟抽,他没接。他自己抽烟时,也没打算递过去。他不准备跟任何人套近乎。凡是生人都得提防。

  他最后一个撤离摊位。那是九点钟,百货商店关门半小时之后。停车场一片漆黑,路灯朦胧昏暗,不能指望再有一个人停下来看货了。他开始收拾三轮。停车场对面的一辆三轮也在收摊,是两个人。

  他们到最后关头仍旧不甘心,噪音里有一种绝望情绪。

  "尼龙袜,处理!八毛一双……"

  "八毛一双嘿,处理尼龙袜,不买没了啊!尼龙袜……"

  那辆三轮由便道颠上马路,向呼家楼方向驶去。一个人骑,一个人挥舞着袜子跪在车上。绝望是短暂的,快乐已经爆发,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亢奋地游动,夜风为之活泼。

  "避孕套!八毛俩……"

  "避孕尼龙套,有红有绿了嘿,不想头请您嗅一嗅看一看了嘿!"

  "谁要避孕套!有大有小,有松有紧,男女皆宜了嘿……打你小丫头养的,你过来:你说gān吗使?

  操你大爷使!"

  三轮车拐进楼区不见了,李慧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话更难听,可想骂骂不出来。心里哗哗地过凉气。脑袋后头却烫得要命。这是异常熟悉的感觉,无数次斗殴都跟它有关系,他想起了衡面杖。

  他想揍那两个卖"避孕套"的人。他们太狂,而且比他快活。他卖帽子肯定赚了,但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第二天卖出一条围巾。

  第三天什么也没卖出去。

  第四开设摊才半小时就卖了四件军大衣,那是四个刚到北京的南方木匠,他们出了北京站就打听呼家楼的木匠市场,走到东大桥时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李慧泉的棉大衣救了他们。他们的钱轻而易举地流进了李慧泉的腰包。他本来gān得心灰意懒,这一下深受木匠们的启发。要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必须得有无穷的耐心。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不能紧张,不能泄气,宁肯装死也不能跑掉!因为,谁也保不定在哪一会儿,机会和运气就不知不觉地朝你爬过来了。

  李慧泉想,人不能总是倒霉吧?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从顺义县柳树屯服装厂搞到二百条西式短裤,卖得很俏。这个村办小厂的厂长是薛教导员的远房表弟。薛教导员在给表弟的信中称李慧泉为"我的一个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伤了慧泉的自尊心,这信是夹在给慧泉的信里寄来的,由慧泉带到了柳树屯,表弟对表哥的朋友很客气,一下批了二百条短裤。李慧泉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拿到东大桥才知道撞对了路子。咔叽布短裤档瘦兜多,式样不分男女、颜色是深灰和浅灰。

  他做梦也想不到、喜欢它们的竟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姑娘。他把软绵绵的短湾卖给她们,客给她们,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愉快。打扮这些人,或许也算得上一项使命。可最吃紧的还是赚钱,十二元六角,他给短裤开的价使少女们略皱青眉。他可能正是为此而愉快的。一个姑娘犹豫了半天,总算买了。慧泉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故意多找给她一块钱。她既不苗条,也不漂亮。她不等他陶醉,急匆勿地瞥他一眼,挤出了人群。他的愉快变了味道,但他并不伤心。

  "回来!"

  他喊了一句,脸朝着另一个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给吓了个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只想逗逗她,她为贪了区区一元钱而欣喜和慌张,她仓皇得像个小偷!他由此想到,所有面对他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们每一位都令人作呕!她们买着。他卖着,她们擦了粉儿,涂了红与蓝的脸蛋上是经过jīng心修饰的肮脏。她们让羽绒裤、健美裤包着的肮脏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裤的装扮。她们小里小气地颤微微地数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个小钱,指甲盖紫艳艳尤如魔鬼。只要有人带头,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论是穿三角裤衩上街,还是翻披着羊皮压马路。关键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这类人来养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话。他也不妨坑坑他们。人跟人本来就用不着吉气。

  第二次柳树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导员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听说或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批给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裤十五条,赚条烟该倒是够的,他走时客客气气撂下一句话:

  以后不来麻烦您了……"

  "有空儿来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气,客气里含着拒入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没有薛教导员的面子。这人根本不会理他。上次那二百条已经做够了人情,他再来纯粹是不识时务。

  李慧泉没想到这条路这么快就断了。但他并不灰心。他已经适应了东大桥那一带的气氛。他站在冷风里面对无数陌生人,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只要静下心来,这里不乏乐趣。他喜欢看人,喜欢揣摩人们的心情。天冷的时候,忧郁的面孔比决活的面孔多,听不到什么笑声。天暖的时候,快活的面孔稍多一些,听到的说笑声都有一种大惊小怪的味道。不论冷暖,面无表情的人总是占压倒多数。他们或从东到西,或从北往南,不快不得地从他的小摊前走过,根本不注意他。到摊子上摆弄商品和问价的人,大抵都有一张善良的或天真的面孔,表情略微有些愚蠢。偶尔也有贼似的人物,拿住商品反过来调过去地看,目光比福尔摩斯要神秘。他喜欢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表演。

  他有一个未成形的评价。表情幼稚乃至迟钝的人从来不买他的货,那些jīng明如侦探的家伙却往往在最后关头掏出钱来。他们买的东西说不定背后的百货商店里就有,价钱没准儿还便官。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道理到哪儿都说得通。人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那些误以为买了便宜货的倒霉蛋一定是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走运,有人不走运;有人长得像冬瓜,有人长得像花;有人坐在小卧车里打吨,有人在商店后边的垃圾箱里捡纸。人跟人不一样、没法儿比。比也没用,人作不了自己的主。不论喜欢不喜欢,他得在"025"这个摊位上呆着。因为他得吃饭。他得活:身后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天上有白色的飞机缓缓飞过,一对年轻夫妇在便道上吵架,一辆拉水果的三轮翻了车,绿地的栅栏里有个外地人背对行人撒尿,大概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这一切在他眼前产生。只要不是扔下一枚炸弹或哪个人看中了他的货,什么半他都不在乎,他四乎,他四处张型的目光是轻松的。世界在东大快展示了一种简单的图像,只要别死心眼儿,世界永不深奥。下水道里爬出了一只土鳖,它在车轮间无意识无目的地穿行,竟然爬过马路,翻上了对面的便道。李慧泉一直注视着它。如果它东张西望恐怕早就完蛋了。此外,使它不至于被碾死的命运的力量,一定是无处不在的!他可以保护一个土鳖,就不能保护一个人么?李慧浆渴望自己主意兴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从人堆里一眼看出谁会买他的货来,这事一定非常令人愉快。就像这事反过来会令人沮丧一样,他最恼火的是顾客在掏钱之际突然扔下货走掉。他永远也闹不清他们决定不头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因此总是措手不及。他甚至怀疑有人跟他搞鬼。他设法使自己冷漠地看待这种情况。而一旦再次发生,狂躁便按捺不住。他已经知道,这是小贩的通病,但他按捺不住。他不像别人那样骂骂咧咧,也不要赖让顾客非买不可,他只是抱起胳膊,像个地地道道的流氓那样凶狠轻蔑地看着摊前来往的每一个人。年轻力壮的人无意间碰上他的目光都故作轻松地低下头去,别人更不用说了。一些小丫头走出几十米才敢回头看他。他从中得到片刻的满足,随后便松弛下来。一种乞求的神色淡淡地浮到脸上,叫人看了觉着可怜。他像是雇来的。

  他的脸和那些南方木匠及南方裁缝的阶没有多大区别,和那些弹棉花、卖凉席的南方人也没有多大区别,颧骨高而亮,嘴唇厚且黑,他看上去确实像个南方来的乡巴佬,只有少数摊商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李大棒子,让他打破脑袋的人在朝阳区哪儿都能找到,他们不招他不惹他,也不巴结他,躲远远地自己卖自己的东西,谁也碍不着淮,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李慧泉在人流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看那人沿着一溜小摊朝这边走过来,他就是想不出人家的名字。他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那人在三轮跟前停下,拿起一双已经摸脏的白底蓝道的旅游鞋。

  "是深圳出的么?""有商标,你自己看。"那人没看商标,而是看着李慧泉,愣住了。他的右眉毛上有一颗咖啡豆大的痦子,虎牙的尖儿在紧闭的嘴唇上撑开一道缝儿。李慧泉终于记起他揍过这颗脑袋。

  "你是……大棒子吧?""你是……""我是刷子!姓马,马义甫!我家住金台西里,咱们那次……我看着像你!怎么样,哥们儿?"想起来了。上高中慢班的时候,他跟几个同学旷课到红领巾公园滑冰,因这租冰鞋排队的事跟红庙中学的人吵了起来。双方在六里屯一个建筑工地的料场约了架。那边挑头的是马义甫。二十几个人一场混战下来花了好几个脑袋,还有两个骨折的。具体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马义甫找人说和,还请他和别外几个人在齐鲁餐厅吃过一顿饭。以后马义甫他们跟酒仙桥的人打架,请过他,他去了,可是没打起来。那时候,他已经小有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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