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棠用过早膳,便去明月楼里等人。他于南荒归来后,便与旧友谢清明约好在此处相见,只是不知何故现在也未至。
楼下大堂内说书人并不是昨日那位,卖弄唇舌本领较之前人却又上层楼,朝那堂上大马金刀一坐,捡起来沧陆一众旧事传说,直说的唾沫飞溅,吊得众多酒客目不转睛。
傅少棠闲来无事,亦分出一点心思听他闲侃,听到说书人对灵修推崇之至,将西极、东莱款款说来,也不过就是一笑。
沧陆尚武,但习武者百不过一二,有向武之心,却不一定有习武根骨。而纵使如此,也依旧有无数人家将家中幼子送去各大武者门派,只求得能被垂青。而灵修较之武修,恰如武修较之常人,更显得灵修珍贵稀少。况且灵修大多虚无缥缈,踪迹难寻,莫不是被各国王室奉得高高在上,因此于百姓之间,也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东莱太初,西极太始,乃是沧陆上势力最强的两大灵修派别,一阳一阴,两相对峙。除此外尚有大大小小灵修门派,不知凡几。而他所在的北漠渊山,虽地处边陲,却是武修中的最秀一支。
这说书人七七八八天南海北一通杂说,中间真真假假对对错错有的没的,十成里至多不过三四成可信,剩下六七都是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偏偏他口舌功夫颇好,一堆陈年八卦竟听得人津津有味。
这说书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兜兜转转,竟又说起来小镜湖辛夷花会。这明月楼内熟客甚多,知晓昨日苏暮秋大闹一场的也不少,当下便有人笑着提醒他。直吓得说书人当场僵住,狐疑环顾四周,惊慌之色再难掩盖。他先时做足了高人派头,此刻反差实在惊人,但面子哪有小命要紧?若是苏暮秋杀个回马枪,包管他讨不得好!
当下他口里糊弄几句,连连告罪,一溜烟儿地跑了。也亏得他跑得快,出去不多时,便见得苏暮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抬头直望堂中,吓得一众酒客噤声。
傅少棠轻轻皱眉,他素来喜静,因而并不喜欢这般泼辣女子,待得见她行径,心中厌恶更是无以复加。然而苏暮秋此时再现,却让他想起昨日那少年。
一夜风雨后已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否真的寻了个地处躲起来。
他饮罢桌上一壶流霞酿,拾起长剑,径直出了楼。
原本可前往旧友住处,然而人不在,景无情,自己也未免无意无心。因此便慢慢闲闲在湖边行走,尽览这一片水色山光。
天色将晚时方才回到明月楼,小二无声无息上前,奉上一封信笺,字迹挺拔清峻,正是出自好友。傅少棠心中不免欣喜,然而拆开之后,却又蹙起眉头。
谢清明言明自己远在西极,正取九渊之水洗剑,因此无法前来。原本前一日并不见对方,心里已有预感,但此时心中难免怅然。
他自幼便上渊山学剑。初离渊山,便至沧涯,好友寥寥,唯独谢清明算得上一个。相约于明月楼头,原本心下期待,甚至离火之剑尚未大成便离开北漠,孰料对方却无法前来。
傅少棠心中一叹,便向后院去了。今日天色已晚,只得再住一宿,明日赶路。
他走到后院,却见两名小二迎面走过来,交头接耳,犹自窃窃私语。
可怜,可怜,他怎的被打成了这样!
却是谁下的毒手,居然将他吊在此处好狠的心肠!
哎,你忘了么,昨日那少女,都说小镜湖仁心仁义,她却
嘘!你怎敢说出来,活腻了也想被打一顿么,到时候不知你小命还在不在!
两名小二见得他,登时收了话头,忙不迭地问好。
小镜湖。
心中已隐觉不妙,发问便冷了三分:你们说的什么?
小二吓了一跳,先时唯唯诺诺不肯回答,见得傅少棠脸色转冷,终于承受不住,叹气道:小顾师傅哟,恐怕是活不下来了!
第11章:支离身
傅少棠快步向前走去,便见前方一群人围着一处指指点点,间或还夹杂有抽气叹息之声。他心里隐隐有预感,抬起头来,却见得极惨烈一幕。
分明是昨日那少年,可再不复双眼期盼模样。他双脚被捆,被一根麻绳倒吊在树枝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一头长发零散垂下,末端堕入尘埃,并无半分生机。蔽体的衣物被抽的零离破碎,露出其下苍白肌肤,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这少年一身皮肉竟然已无完好之处,全身上下尽是狰狞血痕,结痂伤口处的血肉泞在粗劣布料里,生生粘在了一处。
周围人指点虽多,却无一人去将那少年放下,任凭他倒吊在树上。
傅少棠心里蓬勃生出一团怒气,大步流星上前,所至处众人纷纷退让,到最前方,只见地上被鲜血书着四个大字:擅放者死。血腥刺目,张牙舞爪扑面而来,血淋淋的警告。
无怪指点之人虽多,却无一人敢动手,只是众人害怕那幕后之人报复,这生死不知的少年就是最好例子!
那少年一字一句言犹在耳,请求他援手,却被他拒之门外。
心中些微涩然。众人只见得眼前寒光一闪,那树上绳子便被陡然割裂,倒吊着的少年轰然下落,眼见着就要坠地,却被一人揽入怀中!
傅少棠拈石、裂绳,瞧得地上四个血字一瞬,冷冷一笑,足下用劲,登时将那一块水磨青石化为齑粉,四下鸦雀无声。他并不管众人反应,抱着那少年匆匆回到屋内,置于床上。此时那少年气息衰弱,时断时续,恐怕下一刻,便要被黑白无常勾到到阎王殿报到。
他伸手搭上少年经脉,探入真气犹如石沉大海,并无半分回应。这人神弱形弱,经脉竟也是脆弱不堪。傅少棠不敢输入太多真气,只恐伤了少年心脉,于是将自己真气凝成细细一股,游丝一般沿着血脉行走。
他先前还颇有怀疑,这少年是不是深藏不露,此时所有疑问都被打消到九霄云外,只因这少年委实孱弱太过,且真气一个周天行转下来,只探查到他丹田空空如也,根本藏不得半分真气。
那少年心脉渐渐强健起来,傅少棠知晓他内里已无大碍,不禁松了口气。然而先时他双目紧闭,不见生机,此刻渐渐活过来,又是眉头紧蹙,仿佛承受了十分的痛苦,唯有一张脸色苍白,与先前一般无二。
傅少棠注目他灯下半分血色也无的面容,轻叹了口气。挽起衣袖,便欲替那少年除去身上破烂衣物,他身上裸露血肉黏住了破碎衣物,想要不动声色除下已是无法。傅少棠将纯阳真融聚于手掌处,贴着少年衣料将之烫热,只待稍稍软和时再撕下,饶是如此,少年依旧不住呻吟。
他似乎是痛得狠了,额前竟然滚落下些汗珠,顺着鬓发流入枕巾,嘴唇翕动,也开始不住说胡话。傅少棠初时听得模模糊糊,后来却反应过来,少年口中喃喃的,竟然是一个人名字。
淮衣淮衣
他动作滞了一滞,脑海间搜索,江湖上却未听说有一人是这名号。
然而那淮衣如何又与他何干?
傅少棠漠然收手,极快地撕下少年身上衣物。叩门声轻响,先前嘱咐的热水终于在此刻奉上。他出屋取来热水,用干净布巾拭过少年身体,便烫过短匕孤光,朝着少年伤处划开。
昨夜里这少年淋过一场雨,寒气入体,今日又遭了这顿鞭打,委实该大病一场。苏暮秋软鞭并非常物,乃是用小镜湖秘制的数种药水浸泡而成,打在人身上,那药力便也会渗入肌肤。傅少棠算得这少年遭打至现下,至多不过半日,伤口却已化脓发黑。
他不过粗通药理,要让他辨认这少年遭了何毒却是太难,唯有用匕首,将那伤口处血肉尽数剔掉。剜肉剔骨,该是何等痛苦,不过一刀下去,那少年身体蓦地颤抖起来,竟然在床榻上不住挣扎。
他身体虚弱,血脉亏损甚巨,傅少棠并不敢点穴,唯有靠着自身力气,将他强制压下。饶是他修为高强,一番处理下来也是颇见疲色。少年先是还不住挣扎,后来痛得狠了,脸上便滚下两行清泪,口里喃喃,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字:淮衣,淮衣
傅少棠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取出自己所带伤药,用干净布条给少年包扎好伤口。这一番忙碌下来,东方天色已然发白。他靠窗小憩片刻,便唤来小二,说出几张药方,全是清热消炎功效。
明月楼久有名头,他并不怕小二不尽心尽力,孰料小二归来,却是并不见药碗,只见两股战战。
原来昨日里不知是谁人采购,竟然将药方中几味主药买的一干二净,小二跑遍全城,偌大城内,竟无一处可买到,因此不过买到些副药,却于少年伤情并无半分好处。
傅少棠沉着张脸让小二下去了,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万没想到,苏暮秋竟然如此心狠,不给这少年留半分活路!若非自己出手,就算这少年被放下来时还活着,耽搁再三也送了性命!
小镜湖苏家向来以医术闻名,未想苏暮秋却凭借此为非作歹。恃强凌弱向来为他所不耻,妄造杀孽也非他所喜,至此傅少棠对苏暮秋心中恶感盛到无以复加,连带对将去的小镜湖都多了几分不喜。
那少年犹自高烧不退,傅少棠却没有半分法子。他修的是纯阳一脉真气,法效大漠西风瀚海骄阳,最是炽烈灼人不过。若是要替这少年吊着一口气,这身纯阳真元自是游刃有余,可要给少年退烧,却无异于天方夜谭。
傅少棠无法,只得叫小二拿来一坛烈酒,浸湿布巾搁在少年额上,又不住替他擦身、拭汗。
他能够做的便是这么多,至于少年能否熬过去,却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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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黑了又亮,渐渐又暗淡下去了。傅少棠坐在桌前,吃小二送来膳食,却觉并不如前一日早上味道。他心想大概是明月楼内厨子水平亦有差异,因此并不十分在意,略缓了腹中饥饿后,又去看那少年。
那少年情况渐渐稳定下来,待得傅少棠用膳完毕,额头终于不烫。傅少棠略略松了口气,心想这少年总算活了下来,目光扫处,却见他双拳紧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他迟疑了一瞬,终于低头,于少年指缝中见得些乌黑色泽,心里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何感受。
他一人一剑游览沧陆,所见所识颇多,也未曾做过如今之事。若是一日前有人说他会耐心照顾一素昧平生之人,恐怕自己嗤笑着便将剑架上去了,而现下自己却真正照顾了这少年一整日。
久将人往阎王送,倒从未做过如今这从阎王手中倒抢人的事情,于他都有些新奇。这少年柔弱成这般,他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过,可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些心思,定要跟随自己。
瞧那少年平淡无奇的眉目半晌,也没得结果。傅少棠便不再自扰,铺上被褥,合衣在屋内长榻上歇下。
他原以为苏暮秋定然会上门寻衅,因此先前并不敢歇息,小二送膳时却告诉他,早的一刻方既白出城,连带苏暮秋也跟出去了。傅少棠昨日晚上便开始忙碌,一日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困意上来,睡的极沉。
他久未做梦的,然而此刻旧事却入他梦境。恍惚间自己在北漠渊山绝域上学剑略有小成,便辞别师尊前往南荒,欲取石铸剑。取道东莱,折至南荒,数日辛苦,终于得偿所愿;又仿佛间狂海惊涛,风雷大作,自己为人劫杀,最后拼尽平生所学,才堪堪逃出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