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爹回了百舍,班得森不再来主日学校上课。
花主们打听到老有爹还在村里,哩啦着都回了村,一时间土匪军头们都打起了抗日的旗号,趁机找花主索要给养。他们晚上砸门,花主们有钱的隔着门缝往外塞钱,没钱的就把花包系上房扔到街上。遇到不给钱也不给花的花主,土匪们就搭人梯进院绑票。他们把花主绑到邻县水泊里,摁进小船,捎信让家人去回。回人就得倾家dàng产,带着花柴卖花地。这年花地没收成,这年花地易主多。
又过了两年,有个姓范的人来找老有爹。这人二十多岁年纪,个儿不高,赤红脸,短脖子,刷子眉。姓范的见了老有爹开宗明义地说:“我是上级派来开辟工作的,当前离城远的村子都建立了抗日政权。百舍离城虽近,迟早也得建立。要建立就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我们知道你具有爱国思想,应该为宣传群众尽力。”老有爹知道姓范的说的“我们”是指谁,便说:“当如何尽力?”姓范的说:“我们了解你是当地名士,爱国心切,抗日政府要实行统一战线,一致对敌,统一战线里少不了各类爱国人士和人才。打个比方吧,你教书有经验还会谱歌,为抗日出力的前途宽阔得很。将来政府要成立参议会,你就是政府的参议员。”老有爹说:“我纵然办过教育,可眼下你来我往也不是办校的时候。”老范说:“也不尽然。外村就有先办起夜校的,咱不妨也办个夜校。”老有爹说:“要办也不难,本村倒有一班男女青年都荒废着。可教材呢?经费呢?”老范说:“目前政府没有统一教材,你自选课文达到识字的目的就行。政治课本我们解决。你讲讲反封建也是政治呀,尤其闺女媳妇,不打破封建思想,大模大样地上学都很难。其他方面就得因陋就简。”老有爹不再推托。
姓范的在老有家一住三日。老有已长大成人,哥哥明喜和他分了家:花地以垄沟为界一劈两半。老有爹娘跟老有吃饭。老有给姓范的端饭,觉出姓范的面熟。姓范的光笑也不说。过了好久,姓范的和老有爹接触多了,才吐露了真名,说,他不姓范,姓安,本县代安人,和百舍相距四十里,可也没出县。他家以前开花坊,小时候还跟他爹到百舍赶集买过花。他的小名叫国。
事变那年国正在保定上师范,在学校入了党。事变后回县接上了关系,现在区里担任青联抗助理员。
老有爹配合国利用主日学校的旧址,办了一所夜校。人们改不过口,都还叫主日学。这是一家闲宅院的三间北房,屋子高大空旷。原先屋里只有几张旧方桌,几条长凳。班得森对着方桌上课,跟老有爹说,这格局像中国私塾。现在老有爹叫人搬走了方桌,用土坯垒成墩儿,搭上木板当课桌,课桌后面再搁上条凳,买高丽纸把窗户糊严实。学生们还效仿着村里唱秧歌的戏台上的照明方式照明:他们把新秫秸的粗头劈四瓣,编个马莲座,把头弯个对头弯插到梁缝里。马莲座上放只吃饭的黑碗,添上花子油,用好花搓捡儿,点起来。主日学三间房子十来盏灯,高灯下明。
学生中闺女居多,也有半大小子,他们坐在后排很是不显眼。闺女居多的地方,小子就不显。
上课时,老有爹在堂上讲课,闺女们从头上摘下卡子不住拨灯。灯花掉在纸上、本儿上,她们就一惊一乍,秩序乱了,老有爹就在堂上拍桌子,说没见过这样的学生。
老有爹教她们识字,讲什么是封建,如何反。没有合适的识字课本,他就用一本半文言的实用国文代替。这实用国文的第一课是:国旗。“国旗者,一国之标志也。无论何处如见本国之国旗,必表行礼。某日学校开学,悬国旗于堂上,教员率学生向之鞠躬者三。礼毕,随开课。”课文里还有“曾参之子泣”,“雁候鸟也”。后来国拿来油印小册子《新民主主义论》让老有爹讲,可识字还得用实用国文。课文对于闺女们虽然深不可测,但老有爹讲得明白,学生对字们也认得死。有时国来百舍也坐在后面听得入神。遇到老有爹拍桌子镇不住学生时,国就站到堂上讲话。他说:“不遵守课堂秩序,就是对抗日政府办夜校还没有起码的认识。让你们坐在这儿不是光让你们拿卡子拨灯来了,掉个灯花也值得大呼小叫。坐在这儿就要想到抗日,想到爱国。我问你们想脱产不想,你们都说想。想脱产就得先明白夜校对你们的意义,夜校也是个抗日摇篮。你们要是再不明白,我就给你们作个时事报告。”学生们一听国要作报告,才安静下来。国说:“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形势是残酷的,而且越来越残酷。别看骑马的日本兵还没到百舍来,光是骑自行车的新民会催促老百姓种花,还贷给洋泵、肥田粉,可日后你的花必须jiāo给日本人低价收购。这也是侵略,也是搜刮掠夺。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都安心听讲吧。”
国镇住了课堂,转到后头坐下,听见还有个别女生在黑影里吃吃笑着和男生打闹。国朝黑影使劲找,看见一个身穿新洋布棉袄、小鼻子小眼、个儿不高的女生。国想,个儿不高可不往前坐。
老有爹一字一句地念《新民主主义论》,当念到“反共声làng忽又甚嚣尘上”时,课堂一下又乱了,人们忍不住互相打问什么叫“甚嚣尘上。”国从后面站起来说:“什么叫甚嚣尘上,你们这就叫甚嚣尘上。知道了吧?”
学生们听懂了,不再甚嚣尘上。
每天下课前学唱歌。老有爹参照“渔翁乐”、“苏武牧羊”的曲牌填了几首有抗日内容的歌词教唱,国说不如找两首本地瞎子唱曲的牌子唱起来上口,还说县里刚发下来一首,就是“卖饺子”的调。他取代老有爹站起来亲自教:
棉花籽,
两头尖,
城里的公事往外传。
乡下宣传的新民会,
呀儿哟,
qiáng迫咱老百姓多种棉一个呀儿哟。
棉花籽,
土里生,
……
小臭子和乔都在夜校里。
放学时,小臭子站在院里等乔。乔走出屋对小臭子说:“你先走吧,老范找我还有点事哩。”小臭子说:“什么事还不能公开?”乔说:“你就先走吧,不用管了。”小臭子和人们推打着走出院门。
乔返回屋,屋里就国和老有爹,他们夹坐在课桌中间。乔也坐下,说:“一上课就像乱了营似的,生是让个别人给闹的。”国说:“黑影里有个穿花洋布袄的闺女叫什么?”乔说:“你说的准是小臭子。”国说:“她就是?光听说这仨字就是对不上号。她没有大名?”乔说:“上学登记时上了个大名叫贾凤珍,就是没人叫。”国说:“你们妇救会应该带头叫大名。总不能光叫小臭子,十七十八的。”乔说:“妇救会起头也不一定能叫起来,一叫她大名她先笑个没完。”老有爹插话说:“都是根里不行,少知无识的。”国有些疑问,说:“她的家庭情况呢?”乔说:“他爹倒是老实人,平时不言不语。”老有爹接上说:“摆杂货摊,卖花椒、茴香、榆皮面儿。”国又问:“她娘呢?”乔和老有爹都不说话。国说:“莫非还有点问题?”乔连忙说“让臣大哥说吧。”老有爹叫臣,在村里有叫他臣大伯的,有叫他臣大哥的。老有爹说:“问题也不大,都是当闺女时候的事。”国懂了,不再问。乔说:“她比她娘可疯。别看小臭子平时爱和我一块堆儿,我也不赞成她那样儿。现时村里对她的风言风语更多了,要不咱夜校别要她了,省得一块肉坏满锅汤。我去递说她,叫她别来了,她也能考虑通。”国想想,制止住说:“也不必。能团结的还得团结,对小臭子的风言风语也要注意,心中有数就是了。形势也许很快就要残酷起来,敌人要开始扫dàng,日本人要实行‘三光’政策。”
谈了形势,又谈了夜校和妇救会的任务。乔是新选的妇救会长。
村里对小臭子的风言风语都有根据,现时她正和一个叫秋贵的人靠着。先前秋贵家开着摸牌场,招一群娘儿们。秋贵也和娘儿们坐在炕上摸牌,一摸半宿。秋贵媳妇缺魂儿,一辈子不会认牌,就给摸牌的人烧水买包子。秋贵是小臭子的邻居,小臭子看秋贵家半夜还常亮着灯,忍不住就蹬着梯子爬上秋贵家房顶,再从椿树上出溜到秋贵家学起了摸牌。她兜里没钱,就到秋贵褥边底下拿。秋贵看见假装没看见。自此秋贵和小臭子就靠上了。遇到秋贵那个缺魂的媳妇不在家,小臭子就翻房过来找秋贵。俩人尽兴时秋贵出言不恭地问小臭子:“臭子,整天从椿树上往下出溜也不怕蹭破了你那裤裆。”小臭子就扭秋贵,手碰到哪儿扭哪儿。一边扭一边骂:“真不成款,得(dei)煞你!你给拉条新的去,还不进城给拉新布。”秋贵蹬达着腿说:“好啦别扭啦,疼着哩。赶明儿进城给你拉几尺哗叽还不行。”小臭子说:“谁没见过哗叽。”秋贵说:“拉织贡呢吧。”小臭子说:“也算好的?”秋贵说:“那拉什么样的?”小臭子说:“拉毛布,要葱绿的。”秋贵说:“行。”小臭子松开手。秋贵便赶紧说:“也得煞你。你知道穿上那物件怎么走道儿?”小臭子又扭住秋贵说:“就你知道,就你知道。”
秋贵进城给小臭子拉来了毛布,再买块新手绢包住,看个空儿递给小臭子。小臭子掂着分量,心想,这不是块裤料,比裤料长。她准备做件毛布大褂。她看见城里的日本娘儿们都穿毛布大褂,警备队上的太太们也穿。毛布是日本布。
这一年秋贵家不再开牌场,秋贵经常进城不回来。小臭子没抓挠才找乔报名上了夜校。她不愿意听老有爹讲“国旗”,讲“曾参之子泣”,她愿意听反封建,愿意听妇女解放。老有爹说,妇女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见男人就脸红就低头,整天围着锅台转,讲三从四德,这都是封建,封建就是主张把妇女先封住。小臭子兴奋,她听着讲光想站起来,心想,你们都快听听吧,我从来都是反封建的。
小臭子跟秋贵要毛布,也受着抗日的吸引。晚上,当抗日gān部开始活动时,小臭子也尽量效法抗日gān部那样打扮自己。有一阵子抗日gān部不论男女都披件紫花大袄,小臭子也披件紫花大袄,胳膊在袄里裹着走路,大襟拖落着地。孩子们跟着小臭子起哄,喊:“八路过来喽,八路过来喽!”小臭子不理,只往前走。有一次秋贵回家,小臭子披着紫花大祆去找秋贵。秋贵说:“先脱了你那大袄,穷酸相儿。快投奔八路去吧,八路就要你这模样的。”小臭子自知此时的穿着有误,把大袄一扔扔到迎门椅子上,才敢上炕。
秋贵在炕上靠着被褥问小臭子:“臭子,我问你,你还去上夜校?”小臭子说:“你成年没踪影儿,没个抓挠。那儿人多,怎么也是个抓挠。”秋贵问:“那个姓范的还常来不?”小臭子说:“不常来了。”秋贵又问:“乔还跟你好呗?”小臭子说:“好。”秋贵想了想说:“他们说话不瞒着你?”小臭子说:“也不能什么事都递说我,人家是会长。”秋贵说:“还是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