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乔敲开小臭子家的门,把小臭子叫到乔家。国正在炕沿坐着,脸上很严肃,看到小臭子也不像平时在夜校那样热情,只拿眼把小臭子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后,乔也不知说什么。小臭子一看眼前的阵势,知道不一般,心里便扑腾、扑腾乱跳起来,心想我这是犯了什么案,像审人一样。莫非有人说了秋贵送我毛布的事?也怪我,做大褂不偷偷地缝,还非到城里成衣局扎不可。扎完又在百舍可世界找绦子边儿沿大襟,这就是bào露了目标。小臭子想到这儿,忍不住卷先说了那块毛布的事,说:“那块毛布也不是我张嘴要的,是他许的。”国和乔互相看看,还是不说话。小臭子就说:“不论要的吧,许的吧,反正穿在了我身上。人家别人怎么不穿?这不是,他也走了,和他的事我都坦白了吧,也没当着外人。都怪他家的后山墙靠着俺家的院子。”
小臭子开头就说她和秋贵的事,倒给国做小臭子的工作辟了捷径。国这才显出点和颜悦色,刷子眉一挑一挑地想笑。国说:“贾凤珍。”小臭子一愣怔。这次她没笑,可不知国凭白无故叫她贾凤珍gān什么,莫非动员她也脱产?国又说:“你做了一件毛布大褂?”小臭子说:“嗯。”国说:“什么色儿的?”小臭子说:“葱绿的。”国说:“没着什么边儿?”小臭子说:“藕荷绦子边儿,绦子上还有小碎点儿。”国又问:“你有皮底鞋没有?”小臭子看看国又看看乔说:“有一双,充服呢面的。”国说:“赶明天都穿上,头上再使点油,别俩化学卡子。”小臭子说:“这是gān什么?”国说:“呆会儿我走了让乔递说你,你们再具体谈谈。”
国先走了,住在东头一个堡垒户家里。家晚小臭子没走,住在乔家。乔在那领老炕席上绽开俩被窝,和小臭子对脸说话。乔说:“有时候我还想起咱俩小时候的事。”小臭子说:“你也长,我也长,看你长的,看我长的。就像早有鬼神给定规下的,你说是不是主定规的?莫非真有魔鬼牵着我往地狱里走?”乔说:“看你说的,可别这么说。眼下我脱产了是抗日的需要,也不是谁给定规的。谁信过主?你没脱产也不一定是废人。不过你也不能光由着个人的性子做事,由着个人的性子做事收都收不住。你看你跟秋贵的事,就不能说恰当。秋贵是什么人?你要过人家的毛布?”小臭子说:“他说给我块哗叽,我说给哗叽就不如给毛布。谁稀罕哗叽,比洋布也qiáng不了多少。谁愿意净挨他糊弄。”乔说:“还觉着你沾了多大的相应一样。”小臭子说:“反正毛布比哗叽qiáng。”乔说:“你还说。”小臭子不再说,便咕哝着裹被子。她把自己裹严,只把一张小脸对着乔。乔想:不应该光跟小臭子说这种没原则的话,是该给她布置任务的时候了。
乔给小臭子布置任务。开始小臭子推托着不gān,说她害怕,说没见过这场面,明火执杖的,要是有人认出她和国来,人家还不把她崩了。乔说,也不必那么害怕,代安离百舍远,没人认识她。国虽是本地人,可从小跟他爹在外头开花坊,后来又去保定上学。再说,一切都要看她和秋贵的联系。秋贵也不敢不保护他俩,常言说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都是麻秸秆儿打láng两头害怕。他人在代安,家属还在百舍。
小臭子接受了乔的布置,睁了一夜的眼。
第二天一早从百舍走出了小臭子和国。小臭子穿着葱绿毛布大褂,黑充服呢面的皮底鞋,用生发油把头发抿光,找俩粉红化学卡子把两边卡住,脸上施些脂粉,再把一块白纱手绢掖进袖筒。这毛布大褂细袖管,卡腰,下摆紧包着腿,把小臭子的体形卡巴得哪儿都是哪儿。先前小臭子只是试过,没正经穿过。现在穿上,一时还真有点迈不开腿。她在国后头走。
国在前头推辆半新不旧的“富士”二六自行车,上身穿前短后长、圆下摆的西式衬衣,把下摆掖进裤腰里。这裤子也不抿腰,是卷裤脚的西服裤,用条弓弦编的腰带系住,像是从大城市来的一个文职。
小臭子和国走了十里才走上直通代安的汽车道。国看小臭子走得吃力,就说:“来,坐在大梁上吧,我驮着你。”二六车子不高,小臭子把身子一欠便坐上大梁。国骗上腿骑起来。
小臭子没被人驮过,后面又是正经八路,她在车上扭着身子直叫劲。国说:“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儿,不必太叫劲。现在我既是舅舅,你既是外甥女,咱就得有这个架势。要是赶到据点上你还缓不过来,就得让敌人看出破绽。”
小臭子随和起来,手扶着车把不再叫劲。她问国:“赶到跟秋贵说成了,咱俩哩?是去沟那边儿,还是回沟这边儿?”国说:“当然要先过沟那边儿。不是说好你跟你舅舅过沟回老家,咱就得先过去。待到半夜里,秋贵让人放下吊桥,你再就势回沟这边儿。”小臭子说:“我个人回家?深更半夜里。”国说:“你过了沟走五里下汽车道,那有个村子,东口杨树上有俩老鸹窝。你进村找武委会一个姓高的,宿一宿再走,我们早作了布置。天明换下你这身衣裳再回百舍,这身衣裳扎眼,路上容易出事,汽车道上人杂。”
小臭子在前头一迭声地答应,脂粉气不往往后飘。
正午,小臭子和国赶到代安据点。pào楼顶上站岗的打老远就问:“gān什么的,还不站住。”小臭子和国站住。小臭子冲那站岗的喊:“俺找秋贵。”站岗的说:“秋贵是你什么人?”小臭子说:“是俺邻家,叔伯哥。”站岗的不再喊。小臭子和国走到吊桥边,又一个站岗的撂下吊桥。
秋贵一听有人找他,早从pào楼里迎了出来,站在吊桥那头往这头儿看。这头站着小臭子,是邻居,叫他叔伯哥也可以;怎么后头还有一个人。秋贵还没闹清吊桥这头儿的事,人已迎到生人跟前。国一看秋贵和站岗的拉开了距离,便抢先说:“我姓范,知道你净打听我。现在我是小臭子她舅,从石门来,找你有事。快领我们上楼。”秋贵还没顾得说什么,小臭子又喊:“渴煞人!快叫俺们上去喝口水再走吧。”国也跟着说:“还不领我们上去。”
在代安据点上,国说服了秋贵,便和小臭子装着探亲先过了沟。
当晚秋贵当班,又串通他班上一个弟兄放下吊桥,开会的人也过了沟。国在沟那厢把人迎过来,就势又把小臭子送过沟。小臭子走五里果真看见了两个老鸹窝。
后来,抗日的人来往过沟又让小臭子找过秋贵,有赶上花白的时候,有赶上花放铃的时候。
小臭子找了几次秋贵,觉着为抗日作了贡献,有了资本,就去找乔,说她想脱产。乔请示了区里,区领导说不行,一来是她脱产对抗日阵营的威信有影响,二来她就这么着对抗日倒有用。乔只把后一句话告诉小臭子,保留了前一句。小臭子不知道前一句,乔和国给她任务她从不推托。她去代安、进城去警备队都不怵。她摸到了敌人的动向,就把消息带回来。百姓们害怕扫dàng,没头苍蝇似的瞎跑,小臭子碰见就说:“还不回来,十天之内日本不来百舍。”果然十天之内日本人净隔过百舍走。人们大多不再嫌小臭子的毛布大褂不顺眼,他们找乔分析形势,也找小臭子分析形势。小臭子说:“回家等着吧,等着我一声令下,你们再跑也不迟。”
百姓们等着小臭子下令。小臭子说,快跑吧,别愣着了。百姓们前脚躲进青纱帐,日本人后脚就进了百舍。敌人来抓gān部、抢花,几次扑空。
代安据点向城里报告说,有个穿葱绿毛大褂、个儿不高的女人净找秋贵。把守城门的也报告说有个穿葱绿毛布大褂、个儿不高的女人净进城。日本宪兵队问警备队,警备队了解到这女人进城找的是大队上一个副官。有一次这女人又来警备队找这副官,却碰见一个日本人和一个翻译。他们把这女人问了个底朝天,也翻了个底朝天,却又叫人端来槽子糕和日本汽水给她吃喝。吃完喝完,那个翻译对她说:“你既是露了馅儿,就该给日本人做点事。不立功赎你的罪,日本人当场就崩了你。”他们知道了这女人叫小臭子。小臭子一听身上发毛,上牙磕起了下牙,心想,怪不得我早就想过日本人要崩我,正是应了言。可不能挨枪崩,小小不言给他们点好处也不算过分,莫非我对抗日立的功劳还小?她吃了眼前的槽子糕,喝了眼前的汽水,她看见汽水瓶上贴着个红日头。那汽水有点辣有点甜有点咸,真蜇舌头。可她觉着味儿新鲜……
敌人又来了一趟百舍,没扑空,抓走了区里粮秣助理和村武委会主任,还抢走了一部分花——百姓们听了小臭子的话,说最近敌人不来,产生了麻痹,忘了躲藏,忘了坚壁。
敌人走了,晚上乔回到百舍,在一个保垒户家里住。小臭子知道乔回了村,就去找乔。乔说:“我也正要找你,这次敌人可来得蹊跷,事先也没有一点情报。损失点花倒没什么,抓走两个同志实在叫人心疼。”
小臭子说:“谁说不是,那头儿生是没有一星点儿风chuī草动。咱不知为什么。”
乔说:“上回你进城,去过警备队?”
小臭子说:“去过,那些不要脸的还请我吃槽子糕喝汽水,蛰得我舌头生疼,就是什么正经事也不说,一个个都像封住了嘴。”
乔说:“你什么也没听出来?”
小臭子说:“吐一个字我也能猜出个八九,生是一个字也不吐露,我还问他们哩。”
乔说:“也不能楞头愣脑地张口就问敌人的行动。”
小臭子说:“我净绕着问,先前都是。”
乔说:“这就是了。”
小臭子说:“这次见面还给我任务不给?”
乔沉吟片刻,说:“眼下倒没什么具体任务需要你跑。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小臭子说:“看这世道,进了村生是连自个儿的家都不敢回了,也不能多跟你说会子话。”
乔说:“环境残酷虽是暂时的,可也得作长期准备,说不定再过几天连村子也不能进了。越残酷,蹊跷事也就越多。对抗日群众不能乱怀疑,可汉jian也出在抗日群儿里。”
小臭子说:“谁说不是。”
小臭子走时,乔不让小臭子走街门,让她跳后墙,绕道村外回家。乔把小臭子送过墙。
一连个把月乔没回村,一连个把月小臭子没出村。当块儿的找小臭子问情况,小臭子就和人搭讪:“没看见我整天坐在家里纳底子?想知道城里的事,个人怎么不找警备队问去,要不就直接找日本人问。”
秋贵回来了,插上门对他媳妇说:“今天你回趟娘家吧,我要叫小臭子过来。我给你明侃了吧,这是公事,你也不用吃醋。”他媳妇没言声儿,只跟秋贵要了几张准备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