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红晕愈浓,松开手任顾沅替她宽衣解带。窄袖袍束的是革带,更显出皇帝腰身的不盈一握,褪下革带,便是领扣,解开领扣和右衿系带,顾沅的目光在皇帝雪白的颈上一停,便落在了皇帝腰间的细带子上。褪下这条月白缎面夹裤,皇帝身上便被她脱得只剩下中衣和亵衣了。
这一次皇帝后退了一步,瞥了一眼顾沅身后倚着帐幔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老僧入定似的冬莼,她略一犹豫,绕过顾沅进了帐幔。司衣平日里干的是替皇帝穿衣的活计,替皇帝更衣也是驾轻就熟,不一会儿帐内便有水声传出来,顾沅自茫然中清醒过来,见秋容将汤婆子自锦褥中一个个拿出来,忙上前帮忙。
秋容看了顾沅一眼,没说什么。典设负责的是铺床叠被,办好了差使就退出去,后面的活计自有司设接手,有时候凑巧能碰见皇帝一回,有时候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御前四个典设轮流当值,她最年少,轮值次数也最少,说是御前差使,其实觐见天颜的次数屈指可数。宫里规矩严,每次觐见她都是矮身行了礼却行出去,头也不敢抬,这一次竟是头一回偷偷仔细打量。许是穿了戎装的缘故,皇帝的相貌比传说中更胜一筹,身量还没全长开,但手脚修长比例匀称,看得出日后绝不是矮桩子,虽然在外面吹了一天的冷风,又是骑马,可手脸还是细皮嫩肉玉砌雪堆似的,更显得眉目分明,精致得让人挑不出瑕疵来。其实按五官轮廓来看,皇帝相貌不算威风,没有那些相书上常说的方面大耳龙眉凤目隆准高鼻的帝王相,是个秀美灵气的玲珑格局,可配上一身行头,衬上八风不动的沉稳气度,明明是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模样,一举一动却当真是天威所在令人不敢小视了。
难道这就是老话里说的帝星下界天命所归?但皇帝对着臣工们是一张脸,对着顾沅时分明又是另一张脸。众所周知,皇帝私下里不爱与人亲近,故此虽说按老例司设空缺该典设填补,冬莼思虑再三,还是改成了顾沅。与皇帝每日极亲密地睡在一处的人,服侍皇帝宽衣解带,不该是轻车熟路的么?但这两人的模样,竟仿佛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似的,顾沅那难得一见的险些办砸了差使的模样且不去说,皇帝眉目间竟然也羞涩如情窦初开,眼波流转之间,陡然从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变回了寻常少女。被那样的眼神看着,难怪素来稳重的顾女史也乱了阵脚,想起宫内的关于皇帝和顾沅的诸多流言,秋容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又是一阵钦羡:难怪许多宫人如今都开始红着眼睛准备种种邀宠的把戏,且不说当初老娘娘那道得了皇帝欢心日后封妃有望的懿旨,单单因为皇帝的模样和背地里这样体贴重情的性子,就值得冒险一试——就算是日后子息无望,恩宠不长,皇帝又是女身,可和与太监对食比起来,不还是天上地下?就算没能是头一个,可有了一个顾女史,就能有第二个,后面承宠的女官还会少么?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时瞥顾沅一眼,伸手将汤婆子放在炭盆架子上时分了神,臂弯撞到顾沅手臂,顾沅的手背沾到铜盖子边缘,登时便是一溜小燎泡。
做这些差使,彼此又是第一次搭伙,谁能保证没个小磕碰呢?顾沅不以为意,秋容却吓了一跳,生怕皇帝怪罪,向着顾沅再三赔罪,又陪着顾沅往御药房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出浴,穿着中衣盘膝坐在榻上,任冬莼用干手巾替她擦拭半湿的长发,自己手里拿着折子倚着帐幔看得出神,听见两人进帐眼睛也不抬,只将折子往花梨木小几上的奏事匣子里一搁,冬莼会意地朝两人使了个眼色,将手巾放在小铜盆里,退到帐口三人一起朝皇帝叩头,见皇帝没什么吩咐,便退出去,只是见顾沅随着自己一起出了帐,便回身止住她口里低声叮嘱:“和我们这些人白日里一处还看不够?小爷头发还得一阵子才能干,你进去服侍,干手巾在小铜盘里,用过的手巾放在小铜盆里,用过的不能再用,要是再像刚才似的走了神,”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沅,眼神里满是善意的调侃,“就是拼着让小爷怪罪我,我也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冬莼年近不惑,一直留在宫里不曾请旨归家,是女官里头除了程四娘以外资历最长的人物,为人又稳重宽厚,年轻女官都把她当做长辈看待。被她这样一说,顾沅脸颊更是发热,朝她矮身一礼:“冬姑姑,我今儿砸了差使,还请姑姑责罚。”
“要罚也等明天再说。”冬莼把顾沅又往帐门口轻轻一推,又是一笑,“明儿早起程时候你也知道,要是再磨蹭,耽搁了小爷歇息,明天就要两罪并罚了!”
顾沅脸红过耳,举手撩开帐帘进了大帐。皇帝依旧坐在榻上,端着小白瓷茶盅正在喝茶,抬起眼睛只一打量,目光立时便落在了她的手上:“手上怎么了?”
除了吩咐差使以外,皇帝已经近十天没主动开口与顾沅说话,顾沅不由得怔了怔:“没留神擦在炭盆盖子上了,一点儿小伤,不碍事。”
“过来。”皇帝放下茶盏,示意顾沅近前。许是沐浴一番重新整顿了精神,皇帝神色不似先头那样透着欲语还休的羞涩,而是隐隐带着股恼怒沮丧,扯过顾沅的手仔细看了看,眉头拧得更紧:“这伤不能擦撞不能沾水,明儿让崔成秀拨个人照看你,再让太医给你诊诊脉,开个方子去去火毒。”
她语气冷冷的,内容却是和语气距离十万八千里的郑重其事,顾沅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抽回手回身去拿干手巾,却被皇帝拉住了手臂:“朕不是说了你不能动手么!”
“小爷的头发还得再擦一擦。”皇帝的语气让顾沅想起上一次皇帝因为自己睡在踏板上发火的情景来,好笑之余又有些胸口发烫,伸手自铜盘里取过手巾,一边替皇帝擦拭头发,一边温言抚慰,“这手巾是干的,小爷头发也干了七八成,奴婢的手不碍事。”
皇帝不说话,心里头是一阵无名的恼怒沮丧。刚刚她借着沐浴的当口仔细计算,算今天是第十天,自己与顾沅没说一句额外的话,可顾沅这些日子也一直忙着学习司设的差使,等闲不在御前伺候,说是疏远顾沅,实则不过是彼此不凑巧不怎么见面罢了。今天顾沅不过是做了寻常司设常做的事,自己便不由自主地心神松动,几乎无法自持,对比之下,那之前的疏远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她像是被顾沅下了蛊中了毒,对着顾沅便不由自主心神大乱,可顾沅却还是和往常一样气定神闲,自己的种种丑态在她看来,是不是也当真只是一场笑话?顾沅此刻正替她擦发,两人此刻相距和刚刚一样接近,可顾沅的手依旧是不紧不慢,冷静得没有一丝颤抖,相形之下,刚刚更衣时的欲说还羞仿佛只是皇帝自己单方面的错觉,而顾沅卸甲后的犹豫更像是与自己亲近的厌弃,难道她此刻的种种温柔,和之前那碗面一样,都不过是看到自己求不得的可怜相的怜悯施舍?
皇帝终究是皇帝,骨子里的倔强好胜几乎是与生俱来,心底的挫败感愈浓,反而让她的怒火愈盛,她抿了抿唇,回手拉住顾沅的手臂,示意她到自己的身前:“朕的头发不必你费心,只是想要问你几句话。”
皇帝的中衣因使力而领口微敞,锁骨微露,因为衣料薄,连着里面的亵衣也隐隐看得到似的,顾沅想起刚刚给皇帝宽衣解带的情形,按捺着心跳,不动声色地偏移了视线,皇帝极敏锐,立时便有察觉,抬手捏住顾沅的下巴,让她正对着自己:“怎么,朕还不值得你一看了么?”
黑嗔嗔的瞳仁里满是山雨欲来的不善,可自己的身影也一样满满的映在里面,顾沅第一次感到有心无力的无奈,不由得苦笑:再怎么刻意保持距离,身体的感觉终究骗不了人,皇帝的举动这样横蛮无礼,自己也生不出耻辱怨愤来,照这样下去,她还能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小爷要做什么?”
皇帝不做声,只阴着脸歪着脑袋打量顾沅,一副认真动了气的模样,按说臣工们对着这样的君主便该十万分惶恐地叩头请罪,可顾沅看着皇帝恼恨委屈的神色,竟然生不出惧怕,反而觉得有几分怜惜可爱。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眼前的人迷住了心神呢?顾沅忍不住微微苦笑,可唇角才微微牵动,便被皇帝硬扯着手臂压倒在榻上。
“你还笑!”皇帝居高临下注视着顾沅,眉目间一片阴霾,“朕在你眼中就这么可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你都是朕的臣子,朕的人,既然知道朕的心思,为什么不肯为朕分忧?”
顾沅平静的脸上终于现出惊诧,皇帝心里没有任何畅快得意,反而是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彻骨绝望:“朕先前是太瞻前顾后,也太顾及声名了。如今想想,先帝仁慈宽厚,也曾强迫诚安侯世子入宫为侍君,明宗皇帝、穆宗皇帝,也都做过类似行径,为什么朕反而不能做?无论朕怎么做,你都,都厌弃朕,不喜欢朕,如今朕便不再等,直接下旨便是。朕命令你,自今日起跟随朕,服侍朕,”她低下头,毫无章法毫不顾忌地印上顾沅的唇,仿佛要在顾沅唇上打上自己的印记似的,把最后一句旨意合着彼此唇齿的冲撞和自己的酸涩呜咽一道说了出来,“朕命令你,从今日起——喜欢朕。”
☆、第48章
有些事是天性,不学自通。皇帝起初亲得没轻没重,把顾沅的唇齿冲撞得生疼,渐渐习惯了些,又见顾沅似乎并没有抗旨的意思,便定下心来仔细品味,一下一下啄木鸟似的细细啄顾沅的唇。
顾沅从未与人这样亲密,但皇帝的唇间带着淡淡的阳羡茶的味道,并不让人难以接受。她仰起脸来,皇帝的唇便顺势滑下,在她颈间小兽一样轻轻啃咬。顾沅觉得脸颊连同头脑一起烧起来,在迷蒙前伸手抓住了皇帝的手臂:“小爷!”
皇帝满腔专注的心思被打断,蹙着眉抬起头,吻了吻顾沅的脸颊:“不准说话。”自己已经开始意乱情迷,可顾沅的目光却清明一片,皇帝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心冷,她别过脸,不由自主地伸手覆住顾沅的眼睛:“不准这样看朕。”
可这样硬生生封住眼睛不许人说话的做法,和每年自己勾结那些个霸占良家女子的恶棍有什么不同呢?皇帝一手盖着顾沅的眼睛,俯下身再去吻顾沅的唇,觉得一切都变了味道。刚刚顾沅隐约的回应仿佛只是皇帝自己自欺欺人的幻觉,如今幻梦散了,那现实就显得分外惨不忍睹。
女子初生情窦,并不似男子一样欲望强烈,不是两情相悦的亲近,反而让人难受。到了这一步,再做下去无非是自取其辱,皇帝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撤开手,恨恨地注视顾沅:“你就是这么厌弃朕——”
语气虽然生硬,皇帝的眼圈却已经红了起来。眼前并不适合鼓励皇帝继续做下去,可顾沅竟莫名生出几分自己做错了的错觉,她伸手抚了抚皇帝的脸颊:“小爷能否听奴婢说几句话?”
除了那些自己不想听的话,她还能说什么?顾沅的安抚让皇帝心里更是酸涩,她恨恨别过脸,躲过顾沅的手:“朕不准你说话,你不是一样还在说?”
“奴婢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这句话让皇帝瞬间手脚冰冷,她强自镇定地审视顾沅,顾沅神色平静,眼神里没有提起心爱之人的欢欣,反而是仿佛勘破了什么似的心灰意冷:“那时候奴婢年纪与小爷此时差不多,对那人的风度学识极是仰慕。”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唇角轻轻翘了起来,“当时奴婢对那人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毫不违逆。”
皇帝的手不知不觉地重新按住顾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那人与你这般时,你也一样听他的话?”
顾沅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奴婢那时只是仰慕,又是一心向学,虽然觉得那人偶尔举止暧昧,也只以为是名士洒脱之风,从未想过这一类的事。后来有一日,奴婢偶然看到那人与旁人的一封信,方知道那人原来是别有用心——奴婢,奴婢当时只觉得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后来呢?”
“因为奴婢久不肯去见她,她便寻了个借口将奴婢诳去,见奴婢只是躲着她,便索性将那些心思一样一样摊开来与奴婢明讲。”那是顾沅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对女子也一样可以有着那样多的龌龊心思,她忍不住又是冷冷一笑,“那人道,她愿助我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只是要我以身相谢。又道,她不会给我名分,可也不会耽误我嫁人,无论我是顾家女还是吕家妇,总有法子不会妨碍两人欢爱。还说,倘若我离了她,此生必定蹉跎,日后功名再也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