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智殿是近支宗室读书习武的地方,前殿月台下设有小校场,视野开阔,马上步下的一应家什俱全。几人才进后殿,便听见前头月台前一阵喧哗,绕过回廊却见小校场上一个穿碧云罗织金曳撒的细条身影弓开如满月,一箭射中红心,场下观者如堵,欢声如雷。
许嬷嬷怔了怔,还不及回神,场中骑手已经三箭中的,打马在场内绕了一圈,朝场外人举弓致意,在月台下勒住缰绳,举手推了推头上的八瓣红缨金顶大帽,目光在月台上扫过,在顾沅身上停了停,才又转到许嬷嬷身上:“嬷嬷,你来了?”
皇帝这一次穿着十分随意,除了曳撒上的龙纹,与身边的宗室们打扮几乎是一般无二,许嬷嬷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虽然额上满是汗珠,但眉宇间满是掩不住的得意,脸颊微红,双目炯炯,比起平日的稳重端然,别有一番勃勃生气,忍不住也笑了,朝皇帝屈了屈膝:“小爷恕罪,奴婢来迟了,没福亲见小爷的英武。”
“这算什么英武?”皇帝收弓下马,缓步上了月台,又看了一眼顾沅,才转过脸,向着一旁的裕王道,“朕刚刚还在说,昨天看云州来的折子,里头提到西洋人的爵位都是真刀实枪的拼出来的,如今的印度总督,刚刚被西洋女王封了公爵,就是个穷水手出身,听说什么美洲,也有一个这样的。他们这么鼓励战功,其心不问可知。我大齐的宗室国亲承平日久,以后这样多考几回,也省得个个承爵考的时候才要临阵磨枪。”
“吾皇圣明。”裕王素来自负,把自己以外的宗室子弟都看做酒囊饭袋绣花枕头,听了皇帝的话只觉得大快,随口推波助澜道,“臣以为不如就定下规矩,一月一考,勤者奖,惰者惩,长久下去,才见功效,也不负陛下这一回激励士气的苦心。”
皇帝微微一笑,神色十分认真,声音里却带出几分敷衍的飘渺:“小王叔说得极好,朕看不如就由小王叔写个条陈,明日交到宗人府议清楚再转给朕吧。”说着朗声激励众人几句,按人头颁下赏赐来。
裕王一句推辞都没来得及出口,就不得不跟着谢恩离开,只是他一面走,一面觉得蹊跷:皇帝素来举止有度,这一回兴师动众地到仁智殿里走了一遭,又亲自下场,怎么看都显得对这些子弟重视之极,怎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差使委给了自己呢?
他在宫外百思不得其解,皇帝此刻在清和殿里,也一样心浮气躁。她觉得自己这一回去仁智殿的理由十分充足:宗室子弟是国家根本,先帝也曾亲自考校过子弟们的学问,她也只是效仿先帝,何况如今眼看四方并不平静,为人君者,岂有不居安思危防微杜渐的道理?
只是,不论她怎么镇定自如,怎么箭不虚发,都没法不承认,见到顾沅的那一刻,她在马上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恍惚中身体里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松了下来,月台上那么多人,鲜明的只有一个顾沅,她看见的,也只有一个顾沅,顾沅完完整整,顾沅安然无恙,她就仿佛心满意足地再没什么所求,连那原本那些整顿宗室子弟的打算也一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只草草敷衍一场,便随手交给了裕王。
或许史书上提到的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那些昏君,最初心思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皇帝又看了一眼心平气和跪在殿中的顾沅,却突然觉得自己比那些被迷惑的昏君更可笑可悲——就算她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心思,可她眼前的美人,却只爱江山不爱她。
皇帝不愿再想下去,她转过脸,故作无事地追问许嬷嬷: “母后怎么想起来要听那些洋和尚讲经?”
“不是说那些洋和尚要在咱们大齐建寺么?”皇帝自始至终都对顾沅一字不提,反而更显出某些欲盖弥彰的心思来,许嬷嬷暗自在心里记了一笔,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老娘娘心善,说是远道而来的洋和尚不容易,也想见识见识,才下了旨意,要顾女官一起帮奴婢挑拣。奴婢老了,心思钝,也记不住事,小爷要是有什么旨意,就交待顾女官去办吧。”
皇帝抿了抿唇,应了一声,便一味喝茶,仿佛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只是这样连一句场面话也没有,却正把皇帝的心思显示得一览无遗,许嬷嬷又看了自始至终默然跪在殿中的顾沅的一眼,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转开话头道:“小爷恕罪,奴婢还有句话要啰嗦。小爷的手伤要紧,今儿这么又骑马又拉弓的——”
皇帝放下茶盏,大大方方伸出手给许嬷嬷看:“今天经筵完又换了一遍药,已经彻底不妨事了。”
许嬷嬷拉着皇帝的手仔细看了半晌,见果然无碍,替皇帝理好衣袖,道了恭喜,便领着顾沅辞了出来,只是却并不直接回宁寿宫,而是折进了值房,召过魏逢春道:“老娘娘有话问你。”
“是。”魏逢春提心吊胆地撩起袍子跪倒,把皇帝伤了手的经过在心里又快速过了一遍,不意许嬷嬷却道:“魏太医说,小爷近来睡得不安宁,可是真的?”
魏逢春怔了怔,回过神来却有些为难:“嬷嬷,小爷下了旨意,我们做奴婢的——”
这样的话,便是暗地里坐实了皇帝夜里睡不好的事实。许嬷嬷皱了皱眉:“就是小爷有旨意,你们也该想着法子劝解她早些歇息才是。”
魏逢春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小爷歇的时候不晚,就是总要过一两个钟点才能入睡,睡得也不踏实,奴婢们也想法子开解,可小爷满心思都是朝里的事,对旁的事都只是敷衍,小的们没见识,一是不敢妄言,二是就是说,也实在说不到点子上呀!”
“难道就没一点法子?”许嬷嬷板着脸责问,却不动声色地瞟了一旁一脸忧色的顾沅一眼,魏逢春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故作犹豫了一阵,才道:“嬷嬷恕罪,小的老家有个说法,佛祖慈悲,睡不好的人,歇下的时候听人诵诵经文,就能安枕。只是,只是,小爷素来好静,不爱听生人说话,就是肯听,”他咧了咧嘴,“小的这样的嗓子,也不能听不是?”
“小爷这么熬着不成,”许嬷嬷道,“宁寿宫里头有本《圆觉经》,在佛前供了几十年的,我这就让人送过来,小爷歇午的时候就让冬莼她们试一试。”
“冬姑姑识字不算多,只怕未必读得下来。”眼见顾沅眉间忧色越来越浓,却始终不做声,魏逢春索性拉下脸来主动询问,“嬷嬷,小的倒是觉得,顾大人的嗓子不坏,要不,就请她试一试?”
☆、第73章
顾沅才随许嬷嬷出了殿门,皇帝便后悔了。虽然听许嬷嬷的口气,太后对顾沅的成见似乎已经消解,但没听顾沅亲口说出来,皇帝心里的不安便像未烧尽的春草一样,时不时地便会冒出头来。她食不知味地进了午膳,又把魏逢春招进来问话,见他一样不得要领,不由得蹙眉:“笨!许嬷嬷不说,你不能问旁人么?”
“奴婢问了,只是顾女官的口风也紧,实在是问不出来呀!”魏逢春一派愁眉苦脸,“奴婢连太医院魏大人那里都问了,魏大人说进殿的时候,看见顾女官就站在书案后头抄书来着,没看见旁的,倒不像被为难的样子。”
“母后不是不讲理的人。”皇帝松了口气,喃喃了一句,负着手在殿里绕了几圈,又吩咐,“让魏府晚上早些来请平安脉,朕亲自问他。”
“是。”眼看皇帝归座,又开始批折子,魏逢春将盖盅呈了上来,一边掀盖一边解说,“今儿早上魏大人嘱咐了,小爷宁神汤不宜多用,睡前也不宜饮茶,教御膳房送杏仁酪过来,说是止虚热烦渴的,小爷尝尝?”
皇帝蹙了蹙眉,没说什么。她回宫后一直睡得不好,梦做的不多,只是难以入睡,每天总要在龙床上辗转反复许久,才能合眼,太医几次诊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变着法子地换方子试。身边一干人忧心忡忡,皇帝对此倒是有自己的解释,她刚刚亲政,紧张焦心也是常理,再说天子宵衣旰食本就难免,自己又正是该奋发的年纪,只要于处置政务上无碍,就由它去又有何妨?
她随意抿了几口,放下盖盅漱过口,起身过穿堂进了后殿,在涵春堂驻足赏了一会儿壁上新换的字画,瞥了一眼左手边的隆禧馆,向右折进了臻祥馆。魏逢春看着皇帝进了殿,却行退到涵春堂门口,轻轻叩了一个头,退出殿去。
他对皇帝的失眠也有自己的解释——清和殿五间后殿,皇帝往常住惯了隆禧馆,为什么这回回宫就改成了臻祥馆?只要用心思想想皇帝回宫前后的情形就能明白,不就是少了那么一个贴心贴意的人嘛!换而言之,皇帝睡不好的毛病治起来其实十分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因为顾沅而得,就必定能因为顾沅而解,然而这件事虽然皇帝身边人大多数都心知肚明,却都没法说出口,如今老娘娘回心转意,要把顾沅送到皇帝身边,他就是头拱肩抬,也得顺了皇帝的意思才成呀!
眼看着顾沅捧着经书匣子进了涵春堂,魏逢春自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又仰脸望了望天色,召过魏莲吩咐:“去,亲自去隆道门门口守着去,要是奏事处递引见牌子过来,没我的话,就先拦下。就说是老娘娘的吩咐,小爷睡得不好,好容易能歇一觉,不能平白让人扰了。”
他自己倚着回廊柱子,侧耳听了听,后殿里依稀传出一递一递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但从语气上能听出应该不是吵嘴发火。魏逢春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心里不住地念佛:都说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虽说皇帝和顾沅没有夫妻名分,可情分和夫妻也差不多,这一回总该能和好了吧!
顾沅进殿时,皇帝并未察觉。失眠久了,皇帝也有了自己自娱自乐的花样。将一应外袍脱了,她自案头拿起份折子来,倚在床头翻阅。折子很厚,是云州布政使送过来的关于天竺和西洋人动向的报告,皇帝并不急着批复,一面看一面和心里的地图比对,时不时闭目想一想——想的时间会慢慢越来越长,等到最后,她就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她正闭目在心里勾画天竺那条大河的走向,突然听到有人在殿门口叩头进门,只以为是司设进来放帐子,并不理会,但这一回程四娘悄无声息地放下了青罗幔,却并不退出,反而在龙床前又叩了一个头,顾沅的声音略带犹豫地响起:“陛下——可睡着了?可要听臣诵一段经文?“
皇帝手里的折子掉在了踏板上,她震惊地支起身,一手撩起帐帘,顾沅端端正正跪在龙床前,也正向她望来,四目相对,一股似酸热似苦涩的滋味涌上来,皇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你来做什么?”
皇帝语气不善,仿佛带着嫌弃,顾沅心底一沉,咬了咬唇才开口:“听说陛下睡得不好,臣奉老娘娘旨意,为陛下诵经。”
皇帝抿了抿唇。虽然人人说太后性情严厉,但皇帝却觉得太后其实对自己十分纵容,只要与朝政大体无损,太后便总会姑息自己,这一次也是一样。只是顾沅既然一心要安安分分做个良臣,何必又要来招惹自己?难道,难道又是对自己这样傻兮兮的心思的怜悯?
一股火气自皇帝心底窜起,她转过脸,遮住眸子里的怒火:“朕这里不缺什么诵经的人,也不想听,你退下吧。”
皇帝的声音平静,手指却已经攥紧了帐边的流苏,显然是生气了。顾沅微微苦笑,倘若她是皇帝,碰上这么个才拒绝自己就又凑过来的人,也必定要生气,可就算是惹皇帝看轻,她也没法拒绝魏逢春的提议——她无意探究皇帝为何失眠,却只一厢情愿地想尽力让皇帝安然。
顾沅垂下眼睛,手里经书匣盖上的白玉莲花闪着润泽的微光,就像她幼时听和尚讲经时说过的那样,情之一字,贪嗔痴三毒惧全,总让人能做出自不量力的蠢事来,就像此刻,自己除了白白惹皇帝发怒,还能有什么?
顾沅按捺住内心的焦躁担忧,叩头告辞。皇帝却又止住了她,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北武王妃的书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