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程素见元礼神色中略有几分不以为然,暗地里摇了摇头,脸上依旧如沐春风,“殿下仔细想想,咱们陛下的性情,面上看着温恭,内里主意却是大得很,当初顾沅未进宫的时候,她便敢几次下令重新议礼,如今亲了政,又连着办了两场大案,有了些威望,反而就畏手畏脚了?大婚虽然推到了三年后,可人选也该开始着手了,陛下绝口不提,就是依旧还是认定了顾沅。既然要为日后立后打算,宗令的人选就不在德才,而在听话。副宗令三个,殿下与裕王自不必说,就是北王,虽说照管过陛下功课,可也是半路出家,不如遂王伴着陛下长大,知根知底且忠心不二。何况当初遂王虽然中了咱们的计,硬将顾沅留在宫里,可若非如此,陛下如何能得偿所愿?从这一条上说,就是陛下对遂王有十分的怨气,也得有五分的谢意,不然为何几次下旨派人去遂王府颁赏探望?无非是笼络安慰罢了。我敢断言,只要遂王身子不碍事,重新上朝,陛下必定就会寻个由头把她委派到宗人府来辅助端王,到时候端王一告病,再送上份推荐折子,宗正还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先生所言甚是。”元礼默然良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不瞒先生,我做了副宗令,也曾有些个念头,如今看来,全是一厢情愿。想不到陛下小小年纪,却肯为这个顾沅这样煞费苦心大费周章,连我大齐亲亲尊贤的家法都不顾了。”
“陛下年纪虽然小,布局确实长远,而且,还不止这一处。”程素见他怅然,便不再提宗令,转开话题道,“我昨日查了今年承爵考子弟的升迁去处,陛下的侍读除了有七个按例去了京营,其余的一个去了光禄寺,一个去了吏部,一个去了工部,去御史台和翰林院的一个也没有,去礼部的倒有三个,和先帝当年恰恰相左,殿下也读过太祖实录,只要想一想当初太祖皇帝是怎么立后的,就该明白了。这些人如今看着不起眼,可只要有心提拔,三年后便不是侍郎,也是主事,到时候再给个中书舍人的名头入阁学习,就算是阁臣和六部尚书反对,陛下也能把立后的诏书发下去!”
“原来她早就谋划好了!”元礼微微一惊,随即冷笑道,“幸亏先生高明,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我还蒙在鼓里。下一步该如何做,还望先生教我。”
“陛下有了前车之鉴,如今对顾沅防护得紧密,从朝廷上是万难入手,”程素云淡风轻地一笑,“只是有一处她却护不到。臣常听人说忠臣出自孝子之门,倘若顾沅并非个孝子,还能算是忠臣么?”
“果然好主意。”元礼想了想,也微微一笑,“这种家务事,外人自然不好出面,还要烦劳先生,我这里也再提点那吕传一番。”
他果然第二日便将吕传召到花厅,劈头便道:“听说你们这些新进官员递牌子引见,陛下却迟了一刻钟才到?”
“是。”因为见皇帝对整理藏书一事十分重视,国子监也一样招了人整理书库,吕传便一样考了进去,今日午后和一班新人一起到文华殿面君,因为这一次他对皇帝印象甚好,听出元礼话中带出责难的意思,便替皇帝分辩道:“陛下今日陪太后赏花,偶然误了时辰,算不上什么过失。何况对着我等这样微末小臣,温言抚慰,又格外加了赏物,也是知过能改的美事。”
“美事?”元礼微微苦笑,“你可知陛下在陪着太后赏花的时辰里,又传了顾沅去清和殿伺候?”
吕传一怔,随即明白,只觉脑海中嗡然一响,顾不得礼数,抬头死死盯住元礼的脸:“殿下此话可当真?”
“这是什么样的事,我会信口胡说?”元礼冷冷道,“当初你等苦苦求我和母妃,我想着那顾沅也算是个人才,一时起了爱才之心,将她自宫里搭救出来,却没想到她这样逢迎媚上,全然不顾臣子体面,你虽与她断了婚约,也还算是通家之好,总该规劝一二。”
“我,我——”吕传伏在地上,只觉得满心难堪愤懑无处宣泄,半晌方喃喃道,“阿沅她,她不会如此不顾体面,必定是有小人作祟,我这就,这就回去。”
他失魂落魄地出了恭王府,也不回家,打马直奔顾宅,见顾沅已经下值,正与许汐批改时文,上前扯过顾沅道:“随我来。”
二人见他满面怒色,都吃了一惊,顾沅挣开吕传的手,理了理衣袖才缓声道:“师兄,怎么了?”
她的动作虽快,吕传却已经瞥见她臂上的一弯红痕,心底怒火更胜,向着想要开口的许汐抛下一句“不干你的事!”,便又硬扯着顾沅出了房,把她拉进柴房,才道:“阿沅,你老实告诉我,你可是已经又与陛下一处了?”
顾沅脸色一僵,吕传看得明白,心底更是酸涩,恨恨道:“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毕竟是与自己一处长大的心仪之人,他终究说不出“不自爱”几个字,只如困兽一般在柴房里来回踱步,一面踱步一面压着声音数落顾沅:“你也说了,进宫是要与陛下说得清清楚楚,原来就是这么个清清楚楚?阁臣们这些日子正在与礼部商议着如何选皇夫,到时候大婚旨意一下,阿沅,你自己又立于何地?你也对我提过,太后将你赶出宫来,就是为了隔绝你和陛下来往,可你却就这么自己又送上门去?难道太后如今就会改了主意,光明正大地召你入宫?陛下毕竟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心性未定不说,就是她自己肯拿定主意,太后和阁臣们不肯,她又能如何?阿沅,你这件事,是彻头彻尾的错了!”
他见顾沅虽然不回话,眉目间却不见悔过之态,正要继续训斥,忽听窗外一声脆响,不由得大惊失色,见顾沅出门,才回过神来一样跟出去,只是他才跨出门口,便见顾沅猛地后退两步,向自己撞来,吕传一手扶住顾沅,从她肩头看过去,只见一只汤碗扣在地上,满地汤水,顾母站在汤水之间,裙角一片狼藉却全然不顾,只白着脸定定望着顾沅,颤声道:“阿沅,刚刚传儿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你当真与当今陛下——”
顾沅略一迟疑,便轻轻推开吕传,整了整衣裙,不顾满地狼藉,向顾母拜了下去: “阿母恕罪,儿不孝,儿确实与当今陛下,” 她声音生涩,语气里却依旧没有半分羞惭心虚,“儿确实与陛下有了私情。”
☆、第75章
仿佛晴天霹雳打在头上,顾母颤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大齐风气开放,结契算不上惊世骇俗,一样约定俗成自有一套礼数,就是女帝,也有纳妃之仪,可像顾沅这样毫无名分行暧昧之事,倘若看在旁人眼中,便要坐定惑君乱上的佞臣名声了。
“阿沅,”她身子摇摇欲坠,却推开吕传搀扶的手,上前一步,俯身盯住顾沅,“阿沅,你告诉我,可是陛下逼迫于你,还是,还是你当真贪图名利,自己送上门去?”
顾沅抬起头,顾母眼里的痛惜焦灼让她心痛如绞,她咬了咬唇,硬着心肠开口:“陛下,不曾逼迫于我。”
她话音未落,左颊蓦地剧痛,口里瞬间涌上一片甜腥,耳边嗡嗡作响了一阵,才觉出脸上的火热。
“伯母!”吕传想不到素来温婉的顾母竟会对顾沅这样扬手就打,一时拦阻不及,眼睁睁看着顾沅挨了一掌,左脸登时红肿起来,他见顾母再次举起手来,顾沅却跪在原处没有半分躲闪的意思,忙上前拦阻,婉转劝说:“伯母!阿沅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不识得利害,只要——”
“我养的女儿,我自然知道她的性情。”顾母放下手,缓缓摇头道,“阿沅,自你自宫里出来,我便知道你有了心事,却不知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来。儿大不由娘,你要做这样的事,我若横了心要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拦阻,只是你父亲临终时交代的清楚,楚家世代耕读传家,不求富贵,只求子弟们安贫乐道问心无愧,若有违背,便不是我楚家的儿女——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顾沅心底一阵绞痛,叩首道:“女儿还记得。”
“好,”顾母正色道,“你若还记得你父亲的话,便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若答应,便还是我楚家的儿女,若不答应,”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也不要你再孝敬我什么,我们娘几个今日便分家,你分出去独自过活罢。”
“伯母,阿沅虽错,伯母教诲就是,何至于到这样的地方?”吕传大惊失色,见顾沅默然伏在地上,没有悔改认错的意思,更是手足无措,忽听院门吱呀一响,见顾洋进门,忙朝他使眼色。
顾洋才自学塾里回来,虽然不明所以,但看三人情势已经明白了三分,他从未见顾母脸色如此沉肃,顾不得手里的文房四宝并字帖等物,扑过去抱住顾母的腿哀声道:“阿母!阿母在家里的时候常跟我说,姐姐在京城里,必定吃了许多苦,如今姐姐好不容易才回家,就是做错了什么,阿母看在姐姐吃的苦的份上,就饶了她吧!”
这句原本万试万灵的话此刻却如同火上浇油,顾母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吃苦?我原以为她是在吃苦,却不想她自己却觉得在享福!”她闭了闭眼,一手搂住顾洋,向着顾沅厉声道,“阿沅,如今你的弟弟就在这里,他还小,事事都要大人教导,你这个做姐姐的,就打算这样做他的榜样么?!”
自己留在皇帝身边的那一刻,是不是就早已经预见到了此时的场面,所以此刻才能如此镇定呢?顾沅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惶惑的顾洋一眼,朝顾母拜了下去:“阿母,女儿不孝,就此分家另过罢。只是女儿还有一个请求,求阿母应允,倘若阿母不应允,女儿宁可忤逆阿母,也绝不出门。”
顾母摇摇欲坠,只是扶着顾洋不肯后退一步,半晌才道:“说吧。”
“虽是分家,女儿分文不要,净身出户。日后女儿俸禄,也依旧送回来做阿洋的学资用度。”顾沅静静道,“阿母不允,女儿便跪死在这里。”
顾母并不答话,沉着脸看了顾沅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眼看灶火将熄,她添了几块柴,在灶前小凳上坐下,虽然极力自持,眼圈却也红了,只是一转脸见顾洋立在门口,便侧过脸去悄悄擦了擦眼角,若无其事地向顾洋道:“立在那里做什么?”
顾洋过来跪在她膝下,仰头望着她:“阿母,姐姐走了。”他见顾母依旧沉着脸不说话,便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姐姐什么也没拿,只拿了官服,吕师兄和许姐姐送她走了——阿母,姐姐就算是做错了,也还是我的姐姐,倘若我长大了,能把姐姐接回来么?”
顾母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就算你姐姐惹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也愿意把你姐姐接回来么?”
“儿自然愿意。”
“好。”顾母抚着顾洋的头发,缓缓道,“阿洋,记住你今日的话,也记住阿母今日的话:他日你姐姐若是平安富贵,咱们不指望她照拂,若是遭了难,你须得替你姐姐讨回个公道。”
“阿母?”顾洋虽然对顾母的话依旧不明白,但见顾母哽咽起来,便举起手替顾母擦拭眼泪,却觉那眼泪越拭越多,自己突然被母亲抱住,知道母亲这一次伤心至极,便乖乖站着不动,心里依旧惶惑,姐姐到底是做了什么事,竟然惹得母亲这样伤心气愤?
虽然顾沅在皇帝面前声色不露,举止如常,但因为有了之前的教训,皇帝对顾沅的行踪十分注意,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怎么是连着三天宿在鸾仪司值房里?去鸾仪司问问,少派些差使给阿沅。”她似乎是随口一提,依旧是不停笔地批折子,崔成秀眼尖,见御笔笔锋顿了顿,知道皇帝上了心,哈腰下气地回话:“奴婢去鸾仪司问过了,除了学宫律,没旁的差事。倒是郑小娘子提了一句 ,说是顾大人自家里搬了出来,正托她寻个便宜下处安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