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是工程师,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他的目标是专职写作。这是个很危险的志向,换了我连说都不敢说
出口,但他敢,而且说得理直气壮。我先是佩服他的胆量,然后为他的文采倾倒,最后爱上了他。
当他跟上司不合而辞职,打算开始实现他的梦想时,我百分之百赞成。当他把存款全给了父母,而必须靠我供
养时,我也欣然接受。
我全心全意地想协助他,因为我自己完全是为钱而工作,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所以我想至少达成他的梦想,
这样我也可以成为他梦想的一部分。
但是为什么,我的协助成了他怠惰的借口;我的努力,却变成他压力的来源。我再怎么鼓励他支持他,都减轻
不了灵感枯竭、出版社的拒绝带来的打击。一年来他无所事事,烟酒不离身,完全地自暴自弃,之前的自信和
热情灰飞烟灭。
我看着他沉沦,心里没有鄙视,只有悲哀。为他悲哀,也为我的无力悲哀。
又一次,我把事情搞砸了。
要让他振作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离开,让他再也没有人可以依赖。
分手的时候吵得天翻地覆,他一口咬定我有外遇、我当医生看不起他这个无业游民之类的。照理,论口舌我不
会输他,但是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舌头再利也有辞穷的时候。对着自己心爱的人,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明明
是想成为他的力量给他安慰,结果却不得不伤害他,这种矛盾让我口拙。最后我放弃辩驳,不论他如何指控我
,一律沉默以对。
他气冲冲地搬了出去,但是我还是常常在夜里接到他醉醺醺,满怀怒气的电话。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胡言乱
语,眼泪成串地滴下;直到后来,泪已流干,但是心里空荡荡地,怎么也填不满。
某日,无意间看到刘医师为一点小事把一个女住院医师骂到臭头,我不禁回想起当年在他手下做事的惨状,对
那个女孩感到十二万分的同情。
回想起当初学长对我说的,他对女生特别严厉,确实是所言不虚。这样一位英明的医师,却有这种陋习,实在
让我痛心。
第二天,我有事去外科,才刚踏进去就看见刘医师一脸阴沉地走过,对我微微一颔首就进自己办公室去,还把
门摔得好大声。
我小声地问护士:「他怎么了…」
「跟主任吵架。」
「咦…为什么…」
「有个病人要开刀,主任要亲自操刀,但刘医师认为那是林医师(就是前一天挨骂的可怜小孩)的病人,平常
都是她在照顾,应该给她一次机会,主任说难度太高不行;他们吵了一早上了,可是林医师没胆,自己先让步
把CASE交给主任,刘医师快气炸了。」
这时林医师走到护理站拿病历,一脸凄惶。我招手叫她过来,好好地劝导一番。最后她被我说动了,带着壮烈
的表情,走向刘医师办公室。
因为事忙,我没一会儿就把这事忘得一乾二净,然而到了下班时间,林医师兴奋地冲进我办公室:「主任答应
了!他答应明天让我操刀了!」
「厉害哦,你居然能说动他。」
「不是,是刘医师帮我讲的。他说我一定讲不过主任,就跟我一起去争取。」
我还真小吃了一惊,没想到刘医师居然如此热心,还肯二度出马力挺她到底。得对他另眼相看了。
等交通车的时候,某人出现了。「在林医师背后指点的高人就是你吧…」
「哪是什么指点,我是对她晓以大义,叫她想通而已。」
「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哦,我是告诉她,像刘医师您这样肯为下属争取机会的上司是很少见的,叫她要好好珍惜。」
「嗯哼…」看他的表情,显然知道我说的不只这些。
「呃,还有,她要是现在不听您的,等过两年你当上主任,她日子就难过了。」
「哈哈哈。」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皮笑肉不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教她的…」
「因为我认识的林医师,没有这个胆量第二次来敲我的门。」
「没办法,刘医师您太有威严了。」
「你是想说我太凶了吧。」
我呵呵一笑,不答。
「我既然这么凶,你当年怎么好象一点都不怕我…」
「因为我神经构造异常啊。而且我知道刘医师您是面恶心善。」
「面『恶』心善…」
嗯,这句形容词好象不太对…「欸,反正就是你本人没有外表那么凶就是了。其实您是个很好心又浪漫的人,
凶完还会带学生看夕阳。」
话才说完,我就被他的眼神唬住了。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以为…」
「以为什么…」
他把话吞回肚里:「算了。」
「总而言之呢,我希望多少能化解您对女生的偏见。」
「我才没有偏见。」
「好吧,『特殊意见』。」
他瞪了我一眼:「杨医师,你耍嘴皮的功夫真的是精益求精啊。」
「全亏恩师的指导。」
「哦,你一看到我,亏人的本能就立刻觉醒是吧…」
「才没有……」
他微微苦笑:「好吧,你觉得无聊的时候就来找我扯淡好了。」
我刻意偏着头想了想:「这样不太好耶,要是刘太太知道了我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