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来了,看个小坐柜坐下,望着五星那一脸愁相,忽然对大芝娘说:"婶子,我记起来了,这小人儿……怕不是也喜好辣的吧。"
大芝娘立时被提醒起来,抱着五星走进知青点,见了杨青,急得话都跟不上了。
杨青把大芝娘让进屋,问:"婶子,这么急,有事儿?"
大芝娘说:"有点儿事,找你,找点儿东西。"
"找什么你就说吧。"
"是这么回事。"大芝娘说,"花儿那工夫害口,不吃东西,不是找你讨换过辣椒酱?这孩子现时也不吃东西,莫非也随他娘?"
杨青明白了,赶紧从桌上拿起半瓶豆瓣辣酱,举到大芝娘眼前说:"咱试试。"
杨青用指尖从瓶里勾出一点辣酱,在五星眼前晃了晃,五星的一双小眼马上就亮起来。杨青把酱抹进五星嘴里,五星便咂摸着嘴,高兴地又举胳膊又弹腿,张开嘴还要。
大芝娘乐了,杨青也很高兴。一个女生跑进伙房掰了块饼子,抹上辣酱递给五星,五星使劲攥住那饼子,张大嘴就咬。
"瞅瞅,这么个没出息的货!"大芝娘乐着,拍着五星的屁股。
几个男生、女生都把自己的"存货"拿出来,jiāo大芝娘带回家去。
五星胖了,笑时脸上连褶子都不显。小池来了,大芝娘对小池说:"忙抱五星进城照张放大相吧。挂在家里谁看着都喜兴。"
小池嘴里"嗯哪"着,抬头看见大芝娘那一镜框相片。镜框玻璃被烟熏火燎,里面的人很模糊,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有人笑,有人不笑。不知怎么的,小池忽然觉得花儿也在镜框里,她身子很笨,最模糊。小池把眼从镜框上挪开,对大芝娘说,他正在家起圈,是出来找铁杈的。说完便起身出门。
老爷儿真地正南了。大芝娘松开五星,到院里麦秸垛上撕几把麦秸,回屋填进灶膛点着,火苗一哄而起。大芝娘趁着火势,再塞上一把棉花秸。被引着的棉花秸在锅底下噼噼剥剥直响,屋里显得很热闹。
五星仰着脸在炕上踢腿。
知青点传来练队的脚步声。尘土飞扬。
又过了些天,知青大院空了。分了红,每人又分了二斤棉花,十来斤花生,人们回城过年。
沈小凤不回家。
几个女生开始劝说。沈小凤还是不肯,说:"我知道你们怕我出事。你们不是不放心吗?这么着吧,我先走,我有地方去。"
沈小凤真地卷起铺盖卷儿就往外走。女生们跟到街里,看见她进了大芝娘的门。
杨青说:"既然她是进了大芝娘的门,咱们也就放心了。"
沈小凤走进大芝娘家,一眼就望见了冲门那个被掏空了一半的麦秸小垛。她不再往里走,声音哆嗦着叫起"婶子"。
大芝娘高声应着,从灶坑站起来,看见是抱着铺盖卷儿的沈小凤。
"婶子!"沈小凤又叫。
"忙进来,有话屋来说。屋来!"
沈小凤进了屋,仍然抱着铺盖站着。
"想和婶子就伴儿啦?"大芝娘去接沈小凤的铺盖。
沈小凤犹豫着松开手,站在当地不动。
"忙坐下。我再多添一瓢水,咱娘儿仨压吃。"
大芝娘去添水,沈小凤倚着炕沿坐下。她看见五星冲她笑,就去捏五星的脸蛋儿说话。
大芝娘在外间不停地拉风箱,伴着风箱的节奏说:"一口猪杀了一百五,这集刚卖了半扇。剩下半扇,一半拿盐搓了腌起来,一半咱娘儿仨留着过年,打着滚儿吃也吃不清。"
沈小凤和大芝娘一起吃,谁也没有提那件事。
沈小凤在大芝娘家住下来,从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饭前就铺好了被窝。被窝里放一只又长又满当的布枕头。沈小凤盯了那被磨得发亮的枕头看,大芝娘说:"惯了。抱了它,心里头就像有了着落。"
沈小凤并不完全能够体味大芝娘的"着落",那个又大又饱满的枕头只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涩、迷茫的爱情。她常常在半夜醒来,每次醒来都看见大芝娘披了袄,点着油灯坐在被窝里纺线,纺累了就再去和那枕头亲近,然后坐起来再纺。直到窗纸发白。
黑夜,端村人都见过大芝娘窗纸上的亮光,都听见过那屋里的纺线声,却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为什么不停地纺线,就像没人能明白那个大而饱满的枕头在她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一样。对于大芝娘来说,也许没有比度过一个茫茫黑夜更难的事了。她觉得黑夜原本应该是光明的,于是她才发现了自己那双能做事的手。她不停地做着,黑夜不再是无穷无尽。她还常常觉得,她原本应该生养更多的孩子,任他们吸吮她,抛给她不断的悲和喜,苦和乐。命运没有给她那种机会,她愿意去焐热一个枕头。
纺车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凤,又一次次催她睡熟。有一夜她梦见和陆野明结婚,婚礼就在端村,一切规矩都是端村的老规矩。她被杨青搀着,踩着红毡,从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里掖了大芝娘塞给她的一本huáng历。她牢记着大芝娘嘱咐过她的话,一进门就要将那huáng历压在炕席底下。她照着做了,那炕席底下铺着麦秸。陆野明正对她笑,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笑容。她很幸福。人们很快都不见了,原来他们给了他和她机会。他拥抱了她,那拥抱温柔而又有力,她的心颤抖着,用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县"知青办"的gān部冲进来了。
沈小凤醒了。醒着,哭着,紧闭起双眼。她想再做一次哪怕是同样的梦。
纺车吱吱地叫。
大芝娘说:"闺女,忙醒醒。准是做了噩梦。"
"婶子,不是噩梦,是好梦。"沈小凤睁开眼说。
"好梦、噩梦左不过是梦。梦见他了?"多少天来,大芝娘第一次提起他和她的事。
"嗯。"沈小凤说。
"人活一世,谁敢说遇见什么灾星。一个汉们家。"大芝娘停住话头,停住纺车,摘下一个白鸭蛋似的线穗子。那穗子已放满一个笸箩。
"婶子,那不怪他,怪我。"沈小凤说。
"他不知道要挨批判呀?让一个闺女家受牵连。"
"我不在意这个。"
"不在意也是闺女家。有二十啦?"
"过了年就二十。"
"看,二十岁的大闺女让人家审问。"
"我不怕。只要以后我是他的人,我不怕人家审问我。"
"闹不清城里怎么提倡,村里要是有了这事儿。那男的不娶也得娶。"大芝娘说。
"都得娶?"
"不娶,算什么汉们家?叫闺女嫁给谁?"
沈小凤再也睡不着了。度过了被审问的日子,她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dòng。现在大芝娘才又给了她新的勇气。天明她给他涂涂抹抹地写了一封信。
写信费了半天时间,她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她不想连名带姓一块儿叫,那样太生硬;她又不敢另叫他的名字,也许他会恼她。于是她开头就写:"你一猜就知道我是谁。"她继续写。"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并不后悔。我爱你,这你最知道。我有时表现不好,喜好和人们打闹,但我是gān净的,这你最知道。自从那件事后,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要永远和你在一块儿,这你最知道。平时你不爱搭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稳重,这你最知道。现在我和五星一起住在大芝娘家,我尽可能的每天都很高兴。真希望你们过完年就快点回来。给我写一封信吧,盼望来信。"
写完信,沈小凤借来小池的自行车,去县邮局粘牢信封,粘牢邮票,把信投进邮筒。她终于体验到寄信的愉快。
寄完信,她又去县城商店给大芝娘买了桃苏,给五星买了糖块,给自己买了漂白线和够做两对枕头的白十字布。
晚上,当大芝娘的纺车又开始响时,沈小凤在被窝里问大芝娘:"婶子,我想问你个事。"
"就等你问哩。"大芝娘摇着右胳膊,甩着左胳膊说。
"我打算绣两副枕头,绣什么花样合适?"
"男枕石榴女枕莲。"大芝娘立时就明白沈小凤的用意。
"去哪儿找花样?"
"我给你替。"
第二天大芝娘就给沈小凤替来了花样。
一个正月,沈小凤坐在炕上绣枕头。在石榴和莲花旁边,她还组织下甜蜜的单词,用拼音表示出来。把大芝娘看麻了眼。
一个正月,窗纸上有时有阳光,有时有寒风。有时没有阳光,也没有寒风。
第十章
太阳很白,白得发黑。天空艳蓝,麦子又huáng了。原野又骚动了。
一片片脊背朝着太阳。男人女人的腰们朝麦田深深地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又派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不再追赶大芝娘。她只觉得这麦田、这原野,大得太不近人情了;人在这天地之间动作着,说不清是悲是喜。
人们又向前涌去,前头一定是欢乐。新上任的队长又朝后头喊话:"后头的,别絍懈着!前头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杨青索性坐在一个麦个子上。大芝娘也没跑过来招引她,她们离得太远了。如今她觉得离她最近的是平易市。她把那个天地想得很具体:马路边上每一棵中国槐,每个商店门窗的颜色,甚至骑车上学时,车轮在哪里要轧过一个坑洼……那里,那一街一街的旧门窗里,终将是他们的归宿。他们会在那里搭个窝儿。
他们,她是指她和陆野明。
chūn节过后,陆野明一直没回端村。人们说他正在外地伺候他生病的父亲——一个害风湿病的退休gān部。
chūn节时,杨青找过陆野明。还邀他出来去过一个被大雪覆盖着的公园。开始陆野明不去,推托家里有事,推托自己感冒,推托要等一位同学。后来那些推托在杨青面前到底变成了推托。他跟她去了那公园。
杨青想和陆野明并肩走,陆野明总使自己落后一步,仿佛是对杨青的忏悔。
雪很厚,他们那深陷下去的脚印十分明确。脚在深雪里陷着,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响。陆野明走在杨青身后,朝那一路新雪狠狠地踩着。他愿意把那咯吱吱、咯吱吱的声音变成对她的诉说: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喜欢过沈小凤。有了那一夜对她的厌恶,才有了对她永远的厌恶。终于,脚下的咯吱吱变成了愤怒的语言:那个人、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