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纹先撤下了饭桌上的塑料台布,又找出两件雨衣,一把雨伞。最后她不顾宝妹的哭号,跑进里屋提起宝妹的双腿,从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chuáng单。
雨点正落下来。雨点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响,溅起水花,司猗纹在稀疏的大雨点里东遮西挡,最后只遮住了几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赤身露体。雨点越来越密,变成很有力的雨柱。锐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纹的头顶、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没从雨中退下来,舒着双臂张开十指还在东遮西挡,那无效的奔跑使她显得滑稽而又凄凉。她仿佛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说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这个浑身jīng湿的老太太的笑话。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来。
她实在无法应付这天、这雨、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婆,从脸盆架上拿下一块gān毛巾递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泪。
司猗纹接过毛巾擦着头发擦着脸。她不愿在外孙女面前表现悲痛,但抑制不住的泪水还是当着眉眉流下来,先是稀疏,后是密集。后来她竟用毛巾捂住脸抽噎起来,湿而乱的头发直在毛巾里摇。
夜深人静时雨才停。司猗纹披着衣服从chuáng上下来,拉开窗帘把脸凑在玻璃上。她睁大眼睛朝漆黑的院里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面灰乎乎的影壁。她这才想起院里从来都有影壁,南屋从来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才在影壁的里面。身居北屋时影壁给过她严实感和安全感,现在她睡不着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来看黑夜,看影壁。望着那望不见的一切,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渐衰竭的肌体。她带着与她那年龄不相称的jīng神镇守着这黑夜,镇守着影壁那边的一切,就像要镇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纹的档案中,她喜欢把自己的出身写作旧官吏,实际她的祖上比官吏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论,吏当在七品以下吧。而司猗纹的祖上远比吏要高。据说曾有人在前清做过御前行走。但这行走究竟是司家哪代,司猗纹从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亲。父亲的官职虽不如祖上显赫,但也当在吏之上。司先生人过中年时,曾在江南一个省充任盐铁专卖的官职,那已是军阀割据后期。若不是军阀纷纷下野,司先生或许还能进入更高的幕僚阶层。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现在他只为他有一个独生女儿而得意,这便是司猗纹。
司猗纹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这种和睦更多地启发了她的聪慧和她开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读了那个年龄应该熟读的一切,当她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健康、秀美的少女时,她已经熟读过四书五经,并开始阅读二十四史了。她喜欢用蝇头小楷记日记、写诗,而那诗则是新体白话诗。在新诗里,她模仿的是湖畔诗人那一派。
后来,根据女儿的意见,司先生和司太太将女儿送进当地著名的教会学校:圣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将女儿送进这所教会学校,一是为满足女儿的愿望,此外,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中,教会学校还算平静。他不愿意女儿卷入那种cháo流,他只愿意看到女儿在学业上的不断长进。
司猗纹怀着双亲盼“子”成龙的期待,怀着对洋式学校的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惶惑,离开了她朝夕相处的家庭、她呼唤自如的仆人和娇她爱她的父母,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年的学校生活使她接触了现代文明,使她认识了许多从前她不认识的人,懂得了许多从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间原来还分着许多阶层,像她那样的家庭原来并不多。在她的同学中,就有许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劳动来糊口和jiāo纳学费,于是她和她们才有了贫富的悬殊。那些风起云涌的学cháo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这种悬殊。于是许多学校都沸腾了,连这所与世隔绝的圣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男校的影响。女生们愿意和邻校的男生一起,讲着国家的存亡讲着平等,讲着她们认为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纹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参加了那个行列。那男生叫华致远,他现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后来司猗纹的活动终究传进父母的耳朵。他们规劝她、阻止她,但她无视父母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cháo、随着华致远一起游行,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语。她热衷于华致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华致远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那微黑的脸,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锐利的眼睛都唤起了司猗纹从未有过的激动。
和司猗纹相比,华致远倒显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终究抵挡不过他对司猗纹的喜爱。她的开朗、聪慧和毫不矫揉造作的谈吐终于解除了他对她的怯懦。当每一次行动结束之后,他一边走一边对身旁这个女孩子讲述他的目标他的计划时,司猗纹总觉得他现在虽然是男校的一个学生,但他是属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的,一个她不清楚、却肯定存在的世界,她愿意跟他一起走进那个世界。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终于被当做她的客人领进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问清华致远的家世后,马上对他表现出正常的冷淡;华致远目前所进行的事业更增加了他们对他的敌意。华致远告辞后,司先生立刻就对女儿发出了训告,他告诫她,如果她再与姓华的来往,他们就立刻让她退学。
司猗纹仿佛听进了父亲的训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还是吩咐管家到圣心女中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原因是有人对司先生说,司猗纹仍然跟着华致远在走,就走在他那个行列里。
司猗纹的被迫退学却激起了她更qiáng烈的自主意识,在家里她气急败坏地顶撞着父亲,她像是从一个自由世界一下子落入了专制主义的王国。这时她才发现她正在热恋。热恋中的少女从来是勇敢的,她差遣家里的女佣给华致远送去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现在她迫切想要见到他,如果他不来,她甚至要离开人间了。
当天午夜他来了。她在她的闺房里迎接了他。他说他正好也要来见她,因为时局的激变,他就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他带给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只有哭。她哭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她要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他想他不应该立刻把她带到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深浅的无底dòng去。他告诉她,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接她,因为他爱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没完没了的秋雨。
当他们都觉出不得不分开时,他自己开了房门。
10
他开了门。不能走。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他会无处躲身。他想。
她关上门。他不能走。她想。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会把他淋成个落汤jī。
现在司猗纹面前也有过一场雨。如果现在的雨涤dàng的是庄家留给她的那些藕断丝连,那么她十八岁的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涤dàng的便是她所受的全部家庭教育和她做姑娘的无比坚贞。
当那扇沦落在秋雨中的门再次打开时(这次是她打开的),她看见他还站在门口。
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猜她还会把门打开。
原来她猜到他不会走,她还要把他追回来。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离别还缺了点什么,假如他决心从乡下回来接她的话,假如她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接她。
过去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吻过她许多次,她还过他许多吻。他抱过她许多次,她许多次就让他那么抱。他们都问过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么,那是爱。
为了爱,现在他又来吻她了又来抱她了。这吻、这抱使他们都变成了爱的糊涂人。难道现在不再是爱吗?当然。但他们分明又觉出和以往那爱的不同。
如果过去的行为是爱的一种徐缓和渗透,那么现在这便是一种爱的迫不及待。
过去是一个活泛的华致远吻着一个活泛的司猗纹,现在是一个僵硬的司猗纹正被一个僵硬的华致远在吻。
他们都觉出了一个僵硬的自己,他们不知道这个爱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gān什么。
他们忽然陌生了。
也许人在爱得最陌生的时刻才是一个最熟悉的时刻,那熟悉还得用一种陌生来作代价。
那时由于陌生你连你自己都会畏惧。
那时由于熟悉你会觉得你最熟悉的还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这便是一个陌生的你和一个熟悉的你的结合。
他们结合着,她显出笨拙地去承受一个不明白的重量。
他们结合着,他显出无可奈何地去开掘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互相的袭击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迷乱的句子。那句子她永远也听不清记不住,她永远都在猜,她猜了几乎一生。有时她觉得那句子不是语言只是一些念头,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但这念头、这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分明渗进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远奔流在一起。原来和人血一起奔流的远不是医生对血液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化验单,虽然化验单的项目总在增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温闯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gān净家具,等“他们”。
第四章
11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有láng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