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婆婆穿好衣服,用眉笔在脸上描画一阵,拿起挑好的报纸和语录就坐在桌前等待罗大妈的招呼了。眉眉觉得今天婆婆除了那两条眉毛之外,打扮得都很得体,她常常觉得那两条眉毛定会给婆婆带来厄运。
罗大妈站在院里招呼司猗纹了。
过去罗大妈有事找司猗纹,一向是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从未招呼过她的名字。也许她不知怎么称呼她,她既不能像一个家庭妇女招呼另一个家庭妇女那样把对方化作第三人称称为“他大婶”“她大妈”;她又不能像称一个国家gān部那样称她为“司同志”;她更不能像称呼同窗、战友、朋友那样直呼她“猗纹”。其次如“弟妹”、“大妹子”更不贴切,因此她只好免去一切称谓,有话直说。今天,罗主任站在院里却开天辟地地喊了一声“司老师”。
“司老师,该走咧!”罗大妈说。
从前不是没有人称司猗纹为老师,后来她虽然从那个位置上跌dàng了下来,但那个称呼还时隐时现着。在司猗纹的记忆里,越是具身份的人越是称她为司老师,如达先生。德国老太太也怪声怪调地这样称呼过她。但如今不再有人这样称呼她了,罗大妈这一声呼唤才使司猗纹一激灵。她慌忙从桌前站起,步态敏捷地迎了出去。
“您瞧,倒让您叫我了。”司猗纹笑着,显出受宠若惊。其实她是在想:难道我能去叫你吗?我知道你在家正动什么心思?
“咳,学习的事,谁唤谁一声还不都一样。”罗大妈说着,和司猗纹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在居委会,罗大妈没有郑重其事地把司猗纹介绍给谁,也没再称呼她为司老师,当着众人罗大妈甚至还对司猗纹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她先说了几件街道上的零星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阵,然后才宣布读报的正式开始。司猗纹展开了报纸。
人们对于司猗纹的出现,看来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也许街道上早已做了布置。她们只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说,看看吧,谁知这报上的字从这个女人嘴里念出来是个什么调儿。显然jiāo家具那天她们大都听过她的讲演,但听一个这么大岁数的女人读报,对她们来说毕竟是件新鲜事。
司猗纹读报,没有忘记先把报纸右上角的最高指示郑重其事地宣读一遍。那段最高指示每天一换,它关系着全报当天的方向。司猗纹郑重地念完最高指示,又流利地念完一篇头版头条上的文字。那文章是报道一个地方夺权的事,说那个地方一个叫“工造司”的造反组织已经从那里的一小撮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全面彻底”地夺了权。文章还说现在就是要夺权,夺权就是改朝换代,“我们对所有的权都要夺”,最后还引用了领袖的原话说,“革命力量起来了,全国就有希望。”
司猗纹读完报,接着是讨论。人们对那内容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应有的高兴,说这权就得夺,党、政、财、文大权不能成年间把在一小撮走资派手里,那些走资派当官的看来神气活现,其实什么事都gān,还不如咱老百姓gān净。有人说有个省的书记到一个地方休养,每次偷一条毛毯,临走时他老婆连厨房里的huáng花木耳虾皮都倒光了,这种人掌权就是资产阶级掌权。
还有人说偷毛毯算什么,一条毛毯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块钱。她知道一个领导gān部有五辆汽车,红huáng蓝白黑。这红huáng蓝白黑是有用意的,那是满洲国旗,不信你想想。这五辆车一坐多少年生是没人注意。这不就是老虎在你身边睡觉?
还有人说,有个当官的在老家盖房子用琉璃瓦,这东西在从前只有皇帝才能用,这不是复辟的野心是什么?
又有人列举了一些走资派们的荒唐来证实这夺权的必要。但这些道听途说越来越离奇越来越离题万里,连走资派吃鱼舌头人脑子都提到了。最后还是由罗大妈拨正学习态度,再由司猗纹念了一段关于中国援助一个像明灯一样的社会主义国家修建纺织厂的事,学习会才宣告结束。
散会后,这些基本成员并不急于马上离去,她们纷纷使着眼色,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时刻。司猗纹感觉到那眼色,便向罗大妈告辞,出了居委会。
司猗纹的眼力是大有必要的。原来居委会的这些基本群众和骨gān真的在等待一个时刻,近来上边不时给街道分发一些贫农票,那票只发给经过验证的三代贫农。凭了贫农票可到指定地点去买抄家物资,那价钱便宜得如同象征性收费。有时两块钱能买一张三人大沙发,十几块钱可买一张全新席梦思大chuáng,二十块钱便能买回一套明式硬木家具了。至于那些低档的桌椅衣柜之类,也就值几根冰棍。然而人们还是为这种票证的价值纠纷着,为了平息这不必要的纠纷,居委会又实行抓阄的办法,却也终未使那攀比、摩擦终止。后来那攀比和摩擦的平息却是靠了一些传说。原来持贫农票者运气的好坏并不在于你所得物资的固有价值,有时在那看来寒酸的东西内部却潜藏着你万万料想不到的可观的意外收获。这意外的收获能把你惊得目瞪口呆:一只普通枕头里就可塞满上百双正在时髦着的尼龙袜;北城有个聪明人巧妙地撬开一个chuáng头柜的夹层柜门,柜门里竟夹挂着几十块瑞士表:全新的大英格、欧米加……衣柜夹层里塞首饰,沙发靠垫里塞尼龙裤衩,最使全城贫农兴奋的是东城某人偶尔捡起一张被人扔掉的贫农票,凭它花四块钱买回一个旧席梦思chuáng垫,回家拆开一看原来里边码满了十元一沓的人民币。那人被传得连胡同门牌号码姓名全有,于是那些不胫而走的使人兴奋的消息终于不再为那票证本身的价值而计较。她们只需从她们主任手中押宝似的抓了阄,再由她们的男人奓上平板三轮去那个指定地点拉货。
响勺胡同已经分发过这种神秘莫测的票证了。平板三轮在胡同里奔跑着,许多宅院不时传出敲击声。一切有着疑点的木质家具被大拆大卸着,仿佛购买不是目的了,目的在于回家之后这拆和卸。枕芯里的羽绒、木棉在胡同里飘扬;席梦思chuáng垫被割得七零八落,一朵朵弹簧神经质地痉挛着。只是到目前为止全胡同收效甚微:除有一家在一只抽屉底层撬出一副银镯子外,尚没有重大发现。
人们热切企盼着下一次的鸿运来临。
罗大妈也抓到一张票,表面看她的手气不能算好,她仅抓到一张桌子票。罗大妈以此一再证明着她的大公无私。她拿这阄买回一张比八仙桌小些的、尚属于硬木之类的方桌。当大旗把桌子从三轮上卸下来扛进院子,司猗纹立刻就发现了它的出处,就像认出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熟人。
庄家的那张麻将桌。
前不久她曾亲手把它jiāo了出去,谁知它竟像庄家一个流làng汉似的,在外边饱尝了人间的冷遇又返回了自己的家门。原来这些没有思想、但又不完全为人所知的木头家什就这样在人间循环周游着。此时司猗纹见到这位庄家的“老熟人”没有更多的伤感,她只是希望罗家也该像那些传说着的人们一样,为了从那里找出人间珍宝而将它卸开拆开劈开,劈个稀巴烂,然后当做碎劈柴每天早晨用它的粉身和碎骨去升火,去冒烟,让她不再看见它。
罗家在廊下围住那麻将桌也热闹了一番。他们没有拆它、劈它,罗大爷把它翻转过来四脚朝天,敲击了一阵,内行似的估量着它的厚度和容积,又将那书本大小的用来放筹码的抽屉取下反复地掂量。当他们都确信不可能再有意外收获时,才扫兴着把它抬进了屋。
三旗骂着罗主任废物,三旗只是拿脚踢那小抽屉,罗大妈从三旗脚下拾起了它。
27
司猗纹愿意让过去淡远得没有痕迹,愿意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司猗纹。这已经不是虚幻不是空想,她已经去向目不识丁的居民宣讲夺权了。现在一张麻将桌进院,却使司猗纹又成了过去的司猗纹。这张四面都有小抽屉的硬木桌子就像是司猗纹过去的一切的见证。jiāo家具那天她最愿意把它jiāo出去,可现在它又回来了,见证人又回来了。
司猗纹从扬州怀抱咽了气的庄星回到家,公婆就正围在这张麻将桌前。他们在灯下看见庄星那张苍白的脸和司猗纹呆痴的眼神儿,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庄老太爷一把扯下桌上的绒毯,将刚刚搭好的牌撒了一地。他破口大骂司猗纹,骂她既是千里寻夫为什么不安分地守在丈夫身边,却抱着病中的长孙回北平;他说是一个女人的反复无常葬送了长孙的命。司猗纹无从解释那里的一切,只把庄星横抱在怀里低声抽泣。丁妈解释了一路的前前后后,说明孩子是突病在路上而咽气的,而司猗纹离开扬州也不是她的过错。
庄绍俭也因儿子的死赶回了北平,并借此向父亲提议不再远离家门,要去天津谋职。庄老太爷仿佛故意要给司猗纹些难堪,马上就同意了儿子去天津的提议。
庄绍俭客人似的在家住了几日,便去了天津。
司猗纹每每回忆起那次庄绍俭在家的日子,只记得他似乎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和朋友围坐在那张桌前打牌,一是打牌之后对司猗纹的纠缠。司猗纹所以把那形容为纠缠,是因为她原本要拒绝他的,然而她还是在他的纠缠中接纳了他。庄坦就是在这次他对她的纠缠之后来到人间的。庄坦身上那所有的性格都证实了司猗纹在纠缠中的不情愿。
这年,司猗纹的父亲司先生因公务的变化也举家迁往北平。他在响勺胡同的“勺头”购置了一处可观的宅院,并对赋闲在家的庄老太爷不断有所周济。庄坦的问世,司家对庄家的周济,又使司猗纹的地位在庄老太爷眼里有了变化,庄家的日子也开始灵活起来。然而庄老太太不久病故了,二公子庄绍安又娶太太又出洋留学,庄家的日子又出现了窘态。
司家目睹亲家的拮据,主张庄老太爷卖了宅院,gān脆搬到响勺胡同与司家同住,司先生愿意把一个规模不少的跨院送给庄家。
司猗纹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公公,庄老太爷权衡再三,终于带着窘态接受了亲家的邀请。但一住进司家的跨院,他便感受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凄怆。相形之下司猗纹却自在起来,她不是坐着司家汽车和父亲一起听戏赴宴,就是与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chūn游踏青。这一切的优越仿佛都是司猗纹有意展示给公公的,是对他那自视清高的无言的回击。庄老太爷在司家住得气闷住得羞恼,他将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背时和司家的北迁。以至于当亲家兴师动众地出面为他做六十大寿时,他却恼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纹来。他开始在日记中一面感叹自己一面诅咒司猗纹,他用司姓的英文字头S来代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