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姿态果真使庄老太爷大为惊恐——他被吓着了。
美从来都是恐怖的,人大都无法承受这美的恐怖。当庄老太爷被这恐怖所震撼时,他便本能地去抓桌上的痰缸。他想用它去袭击那个身体,但那个沉甸甸的清香的身体却把他整个儿地覆盖了。
她压迫着他,又恣意bī他压迫她。当她发现他被惊吓得连压迫她的力量都发不出时,便勇猛地去进行对他的搏斗了。那是蓄谋已久的策划,那是一场恶战。为了这场恶战她甚至运用着模仿着她翻弄过的章回小说里那些旷久的女人为唤醒男人那一部分的粗俗描写。为了这场恶战虽然她只看见了他那青筋毕露的打着皱褶的脖子和脖子上的青筋的bào怒,她仍然模仿着做着……
许久,当她认定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再无什么遗憾时,才下了chuáng向他投过一个藐视的眼光。她像逃脱厄远一样地逃脱了这个房间,也许那不是逃脱,是凯旋。
司猗纹被出来夜游的姑爸撞见了。姑爸判断着眼前这个半遮掩的身体,这半遮半掩的身体威bī着姑爸。一时间她们没有言语,姑爸的惊异和司猗纹威bī般的直视在她们眼前jiāo织多时。然后司猗纹以一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气概,带着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惊异回屋睡觉去了,她躺下就着。
司猗纹仍旧在每日的清晨给庄老太爷请安,神态顺和恭敬。庄老太爷怕羞似的领受着这恭敬,只是夜间他常常惊醒自己(虽然她再没出现过),浑身盗着汗。他常想,世上最大的仇人莫过于她了。
29
庄家的麻将桌重返庄家院,被罗家安置在迎门。桌面摆起茶盘、茶壶和茶碗,卤虾酱、糖缸儿和红宝书。一尊荧光泡沫塑料领袖像在桌上照耀。
家具没有阶级属性,造它们的原料是树。树长在泥土里,不是长在女人的子宫里。子宫有阶级属性,她造就有属性的人,人再造就有阶级属性的子宫。人无法逃脱子宫就无法逃脱阶级属性。树是幸运的,你不能指着一棵楠木一棵紫檀说它们是地主——虽然它们高贵;你也不能指着一棵椿树一棵柳树说它们是贫农——虽然它们不高贵。但可以指着一个女人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一个资产阶级——你心里说,但你说了;你可以指着另一个女人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个无产阶级——你心里说,但你说了。
是子宫分割了人和树,使人以及树造成的万物变得不能正常相处了。于是桌子、杌凳、鳜鱼、香烟、蛤蜊油都有了阶级色彩。你开始不自觉地说:这是资产阶级的,这是无产阶级的。如果它们会思想它们会怎么说?你不能认为它们一定不会思想。花朵在夜间的盛开与闭合,玉米在夜间的嘎巴嘎巴的拔节生长,雨后chūn笋刹那间的破土而出,杌凳的稳坐哑言,都是一种语言一种思想。当你的屁股面对一只杌凳时,它本可以按阶级属性把你划分后再决定掀下你来或不掀下你来。它们没有这么做并不意味着它们不知道捂住它们的是资产阶级的屁股还是无产阶级的屁股,它们不掀下人来是因为它们正一面思想一面默默祈祷着人类的和平。
和平并不是现时的宠儿,现时崇尚怀疑和仇视。于是为了证实这怀疑的真实性,为了凭借这真实的怀疑使仇视更加仇视,人们迫切需要找到怀疑一切的证据。于是有人发明了“内查”“外调”这两个姊妹词,人正携带着这一对“姊妹”在人间流连忘返。
司猗纹就要迎接“外调”了。
罗大妈领来了两位女gān部,她们进得门来毫不谦逊地坐上了司猗纹的杌凳。杌凳审视了她们的屁股,发现她们的阶级属性和罗大妈接近。她们来自北京东城。
司猗纹审视的是她们的腿脚和嘴。看腿脚她们不是来自大机关大单位;看嘴,嘴向下撇。这撇的嘴最为司猗纹所熟悉,这是它们长期以来的激烈、愤怒、申斥、指责、鄙视、自得的一种自然形成,这种下撇就形成了她们这嘴部的永远。
罗大妈有这嘴部的永远,那么她们和罗大妈的身份相同,那么她们是两位街道gān部。司猗纹和杌凳的审视是一致的。两位gān部一位显老一位显少。
司猗纹的大语录上又摆了和大语录成套的花镜,那语录和眼镜的配套如同她在家中迎接一切外人时一样。这种配套往往能使她那颗跳动猛烈的心得到缓解,此时司猗纹的心跳就得到了缓解。那么她可以为她们沏茶了。但她却弄不清她们外调谁,是她本人还是和她本人有关的什么人。
来人不忙于开口,只忙于拿眼睛搜索,搜索这房间和她。这搜索仿佛是外调的一个程序,有了这个程序才可以把外调者和被调者的档次拉开——谁理会你的沏茶(虽然她们正口渴)。你沏我喝,倒能把档次拉近,她们无须这种拉近。
司猗纹这次用的是茶壶茶碗,沏的是花茶末。末儿怎么?末儿也金huáng,盖在壶里你知道是末儿?
金huáng的茶水在碗里打转儿,来人的眼睛在屋里打转儿。显老的那位比显少的那位转得快,她有一双快转的眼,还有一双大骨节的手,这手扶在桌面上叉开五指奓着。司猗纹想:一个多子女的劳动妇女。大骨节,手的过度劳动所致。
显少的眼睛转得隐秘,是一种很难被人发觉的轻转。她短发圆脸,手中有个黑人造革书包。司猗纹想:年过三十,中等文化,包里有本儿有笔。
两位来者在完成了对眼前这人和物、物和人的搜索后,相对使了个眼色。
搜索程序结束。
显少的打开黑包,拿出红本和钢笔。
“时候到了。天国近了。”姑爸在世时经常哼这个歌儿,现在司猗纹几乎也哼出来。
时候真到了。先开口宣布外调正式开始的是显老的。显老的问,司猗纹答。
“你就是司猗纹?”
“是。是我。”
“住这儿?”她问。
“是,是住这儿。”她答。废话,她想。
“属什么的?”她问。
“属羊的。”她答。这也像外调?简直像算命的。
“你有个属虎的妹妹?”她问。
“有,她比我小七岁。”她答。
“她叫司猗频。”她问。
“是,是叫司猗频。”她答。
司猗纹放下一半心来。原来她们调查的不是她,是她的妹妹。与此同时司猗纹凭着自己那心灵的闪光那善于感悟的直觉立刻为自己设计好了下一步的回答,她还预感到对付眼前这位外调者是不会遇到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的。
“你们走动吗?”显老的又问。
“前些年走动,这几年来往少多了。”司猗纹答。
“那是为什么?”
“说起来是姐妹,其实也谈不到一块儿。再说各个方面也不大一样。”
“哪些个方面?”
“比如经济情况,还有个人的秉性、脾气、爱好……”
“能再具体点儿吗?”那个显少的插话,准备记。
“让我想想。”司猗纹说。
司猗纹经过一阵“想想”之后,没有再等提问,说:“比如穿着打扮吧,我妹妹司猗频爱打扮。”
“光打扮?”问。
“再比如司猗频爱打牌,一打就是通宵。这解放后谁不要求进步?我就主张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要和旧社会划清界限。”答。
外调者又互相看看。显然,她们已经感到面前这个属羊的和颜悦色的司猗纹回答问题非凡。但她们必得提高警惕。于是问话换了那个显少的,她边问边记。
“司猗频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什么?”
“靠她丈夫。”
“她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吗?”
“是,年头不少了。可他留下了财产。”
“她丈夫解放前做什么?”
“是开滦煤矿的高级员司。”
“是个什么?”显老的插话,有所警惕。
“噢,就是高级职员。”司猗纹说。
“够个资本家了吧?”显老的又问。
“……”司猗纹想笑,没笑。
“开滦在哪儿?”显老的问。
“在唐山。”司猗纹答。
司猗纹的对答如流,使外调者的问题一个个迅速结束着。
“听说你们家有人在台湾?”又换了显少的问。
这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发问,也许这才是外调的核心外调的目的。这个问题的提出才使司猗纹的心感到一阵紧缩。
可是她家并没有人在台湾。
没有人在台湾并不等于你就得拒绝承认你家有人在台湾。有时越是不存在的问题,你越矢口否认就越像是在编造,这“编造”有时能使你前功尽弃——你刚才的一切对答如流都成了编造。
司猗纹在用心。
“解放后我参加工作填表的时候就做了jiāo待。”司猗纹说,“我家没有人在台湾。我的父母、公婆、丈夫早已死了。他们虽然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有过剥削,也有过错误,可是没有人在台湾。”
“司猗频那边呢?”显老的问。
司猗纹沉默片刻。她想,问话的症结既已明悉,本可以立即做出回答:司猗频那边也没有人在台湾。但为了不叫来人感到她回答得草率,她必得给人造成一种不草率的印象——她在努力想。她想,司先生死后不久,刁姑娘又改嫁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于是那军官就成了司猗频的继父。那军官解放前夕分明已经阵亡,刁姑娘才卖掉响勺胡同的宅院,靠了这笔钱活到解放。难道她们指的是司猗频的继父,那位阵亡的军官?
也许所有外调者和被调者根据一点蛛丝马迹都须展开些想象,比如现在,她们都应该不谋而合地想到那军官并非阵亡,而是去了台湾。如果再想得深入些,还可以变成司猗频原本也有随继父出走之动机,由于种种原因才未能如愿。当今,台湾和一切海外关系既已成了时代的一个兴奋点和敏感区,那么双方都须为接触这个兴奋点之后的更大兴奋而动些心思。
司猗纹决定让那个死去的军官在台湾。
“您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司猗纹一阵苦思冥想之后说,“先前对那件事,总觉得离自己太远,现在提供出来也是我的责任。”
一个兴奋点到底引出了一个盼望,两位外调者眼睛亮了。显少的打开了已经合上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