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chūn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腰身粗壮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环绕,使她不能占有它的全部。她把脸贴在它那guī缝的黑树皮上,一股太阳味儿混合着树的清苦味儿渗进她的肺腑。她拼命闻着,拼命用着力气想使这怀里的树抱住她,或者她要把它拔地而起。她觉得它伸进了她的身体,树液浸润了她的心怀。她仰头望去,那奋张的枝丫就像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树的怀抱里展翅翱翔。然后她哭了。那不是伤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种对树的感动对日子的感动。她哭得非常舒服,温暖的泪水从容不迫地跑过她的脸颊落在树gān上。那树一定是懂得她了。她的感动只有这树能够破译。
她有一种qiáng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马小思比眉眉大两岁,是达先生的外孙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发显得机灵活跃。她笑时总爱捂起嘴,一说话就打手势像个巫婆,她显得比眉眉优越。眉眉觉得她所以优越就是因为比自己早来了“那个”,每月的那个时候她就特别愿意和眉眉在一起让眉眉陪她上厕所。眉眉问她上哪个,她便使着眼色说“你知道”。眉眉知道了。马小思是指她们后院那个厕所。她说那儿清静,她可以在那清静的地方尽情磨蹭时间,尽情把那些手续表演给眉眉看。在那里她便是一个处理那事务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时就显出了彻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马小思在前故意紧夹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摸索着。她那走路的姿势那鼓着的衣兜勾起眉眉无限的向往。她想女人只有“来了”才能称其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么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使你再疼爱再显示你那膨胀的胸脯你还是缺少些女人的分量。她跟着马小思走进后院的夹道,她看见马小思的臀部日益丰满起来。
她在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无法表达自己,无法对人说清她的一切感动。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一个任何人无可打入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诉说就变成了终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这种渴望,那不是因为她不想,那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暗示,犹如在迷茫的云层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着她的灵魂,她追随着它的指引。
她在发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着度过了十二岁的chūn天就好像从远天远地归来。坐在对面的那个大人兴高采烈地正跟她说着什么,她费了半天劲儿才猜出那人是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个让她十分沮丧的名字,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存在,一个她不可逃脱的暗影。她拼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视着婆婆那张漂亮的嘴只听见婆婆说“早请示早请示”什么的。
32
举国上下都在早请示,这是一个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东方发红时《东方红》的歌声也就遍及全国了。歌声过后是对那些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最高指示的背诵。人们只有完成了这歌声、这背诵,才能带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实和不充实去开始新的一天。
在响勺胡同,这仪式自然也不例外。仪式须有人带领;起调唱歌、带头敬祝、领诵最高指示。在司猗纹和罗大妈的四合院里,眉眉意外地成为这仪式的带领人,这使眉眉和司猗纹都受宠若惊着。
司猗纹总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现的结果。政治表现也直接体现在她和罗大妈之间的一切一切比如学蒸窝头。她想,凡事都有个开花结果的时候,花不开是时间不到。罗大妈站在枣树下吃枣时不是说过“桃三杏四梨五年”么,树尚且如此,何况是革命的花,开起来更费时间。现在花到底开了,花就开在她和外孙女的心窝窝——许多歌里都这么唱。
她在街道读着报,眉眉在院里领头做着早请示。
眉眉不这样想,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个特别玫瑰的chūn天,那个玫瑰的chūn天给了她愿望,这一切便是那愿望的实现。而这愿望和愿望的实现不单是妈那顶毛线帽,那像是因了一个人的存在。这存在才使她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制,才使她不断去探索自我,去孤芳自赏,去……忍受着爆炸翻动《赤脚医生手册》,然后又心跳着站在枣树下寻找出适当的声音领导全院朗诵着她那每天的选择。原来一切都不是空dòng无物,不是自作多情,一切都使她想到了一个人。每天,当她最早把自己梳洗完毕手捧语录站在枣树下时,一个人很快就站在她身后了,那便是大旗。
“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儿?”大旗问眉眉,显出无所谓,显出就是随便问问。其实念哪段儿还不是念?只要眉眉开口念出第一句,人们不是就跟上来了吗?从来没人提出过质疑。然而大旗还是要问问。
眉眉愿意回答大旗的问话,虽然回答与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儿不是只等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了吗?然而眉眉还是愿意把她的选择告诉给大旗。那告诉里有随随便便的无所谓,那告诉里也有难以觉察的郑重其事和郑重其事的商量。虽然那时她还不懂商量本身便是人间一个美的构成的开始,但是她知道当新的一天开始时,她最愿意完成的就是这种商量。
对于眉眉的选择,大旗从来都是满意的。
“行,我看这段儿行。”大旗说。不然就补充一句,“我们厂也净念这段儿,这段儿对路。”
眉眉的选择偶尔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达,眉眉还没有及时掌握。这时大旗就把一张印有“特大喜讯”的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用粗糙的手指着,逐字给眉眉朗读,最后把它送给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过来,将自己原先的计划修订一下。那“特大喜讯”上印有昨晚刚广播出来的最新指示,昨晚眉眉已经听见,但她还没有见到文字,只有见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错地朗读、运用,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总要等到第二天邮递员送来当天的报纸时才能看到。
大旗见到那文字要及时得多。他在一家区办印刷厂当工人,那种印有“特大喜讯”的号外传单,就是从他的机器里印刷出来的。他在厂里印字典纸的jīng装宝书;印样板戏的宣传画,李铁梅、白毛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讯”——那是他们加班的奉献。他整天穿着厂里发的直领蓝工作服,身上散发着油墨味在院里进进出出,短而直的领子摩擦着他那生着青chūn痘的脖子。
眉眉开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讯。
眉眉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仪式变作了对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对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庄严的仪式,在那个时刻她是全院的领导,那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是由她传达给全院的,她一呼百应,铿锵的语言将化作每个人的行动。等待,那岂不成了对这个时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还是第一个站在枣树下等待。枣子已经缀满枝头,青青的每一颗都沉重。她望着她拥抱过的流过泪的这棵老树,有一种背叛了它的感觉。那满树新枣悬在她的头顶,就仿佛要随时袭击她的这种背叛。
大旗来了,抚慰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并非司猗纹那种理解。眉眉的突起实际是靠了大旗向罗主任的竭力推荐。开始这领导人本来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却在母亲跟前举荐了眉眉。他跟罗大妈说:“您别给我添事儿了,每天都得准备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没时间准备“段子”驳回了母亲。后来罗大妈问他谁合适,他想了想说:“我看眉眉挺合适,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稳,能镇得住。”也许镇得住就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分量吧。后来罗大妈少不了又找出几条眉眉不合适的理由,被大旗再次做了驳斥。
罗大妈同意了大旗的推荐。经过试用,也许连她也觉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与合适。从政治角度来看,阶级斗争虽然要天天讲,可是还有一个“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问题。再说眉眉在试用期内那站在领袖面前的庄重神态,领诵时那声音的甜美,都使罗大妈暗自称赞大旗的眼力。
大旗没有想到这些,他的推荐里仿佛充满了对南屋这个只知低头gān活儿的小姑娘的心愿,圆满这心愿是因了他对她的观察。至于这观察始于何时,他不曾思索。他只觉得她的能力不仅仅限于去完成处理宝妹的大便和司猗纹对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还有能镇住这个院子的力量。他尤其愿意使自己的估价在父亲兄弟面前得到验证。面对那个小姑娘他只觉得他们全家的分量很轻。
大旗虽然不曾感觉这年chūn天的“特别玫瑰”,但在这特别玫瑰的chūn天里,他却发现眉眉突然变成了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大人。面对这大人一样的大人,他常常觉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里需要套一件白衬衫,他开始考虑白底懒汉鞋顺眼还是红底懒汉鞋时髦。
第三个出门的总是竹西,她的位置永远是大旗的后头他人的前头,这三个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个小小的纵队,后来的人虽然散漫地排开,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仿佛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带着好的气色,带着jīng力充沛的身体,带着一身整洁的服装和她那种年龄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站在他背后。大旗就凭着对那气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对着他那粗壮的、生长着青chūn痘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身后的竹西像一个膨胀着的热气团,那气团就要把他包围把他吞噬。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chuī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chuī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chuī拂得更qiáng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chuī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高悬在枣树树gān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gān:下面由两根铁钉托稳,上方用细铅丝牵住,一个斜面正冲着院里的革命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