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他……”竹西代司猗纹问大夫。这时她脸上才显出并不过分的惊愕。
“死了。脉搏、血压、心跳都没了。他死前受过什么刺激没有?”大夫问。
竹西和司猗纹相互看看,摇着头。
“当然,也不一定非受过刺激不可。刺激往往是这种病猝死的主要诱因。”大夫说。
竹西和司猗纹不约而同地流下眼泪。眉眉从大夫的宣布里得知她们推来的舅舅是个死舅舅,她显出了恐惧。也许她恐惧的不是那死的本身,她恐惧是因为她初次感觉到生和死的界限是那么细小,细小到只在于一口呼吸。那呼吸的消散使她觉出死是那么轻易,她为这轻易而恐惧着,她大声哭起来,她是多么容易地对她的舅舅生出了恐惧。虽然她不了解舅舅的存在对司猗纹、对竹西乃至对她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她知道,舅舅比她们三个人都可怜。也许她还想到厨房,他的死就联系着她经常出入的那间厨房和那只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钢jīng锅。厨房和小锅迫使她更感到他的可怜,虽然她永远也不知道那大夫所谓的刺激就是那正在锅里的煎煮。她哭得比司猗纹她们婆媳俩都伤心。
竹西最先发现这里并不是她们表演极大悲痛的地点,她劝住了司猗纹和眉眉。她最不愿意看病人家属在她面前的这种过分表演,虽然那表演大多是人间的真诚。
庄坦没再回家,他从医院直接去了火葬场。临走前司猗纹亲手在他腰间系了一条白棉布,她叫他为她戴着孝走,为她提前送终。
庄家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白事。当一切都归于平静,竹西有暇想起了那天晚上大夫提到的刺激。那个晚上当她第一个奔进厨房,第一个发现附在庄坦身上那些粉红色小东西时,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大夫说的那个刺激。她常常回忆那晚的一切细节,回忆使她坚信那一锅别人眼里的国家统购物资对于庄坦却并非如此,它们紧紧联系着那个星期日她对母鼠的切割,原来她小心翼翼地像剖析眼球那样从母鼠子宫里剖出的那堆小东西,就是庄坦眼前的这一小锅国家统购物资。它们是那么相像,庄坦对它们的发现比她要早得多——他那次无休止的呕吐……
但是这一切无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后悔,人类感觉的不同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天性。人们感觉的差异何止是几个小小的鼠类的胎儿?一只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吓得致死,而有些孩子和医生就是用青蛙来做游戏的。孩子们感到它可爱是因为它会跳会叫,医生对它们的爱是因为它们就是人类的缩影,是人的缩影又没有人类那份娇柔的自怜和动不动的大喊大叫。还有人类对于蛇、蟑螂、蚂蚱、蝎里虎子……世间生物的一切一切都有不同感觉,就连响雷、闪电、黑胡同、穿堂风也不例外。那大庆大典之夜蓬勃壮观的礼花,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she给予人的感觉都不尽相同。眉眉小时候就最害怕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she,每逢爸和妈带她看电影,她都把头深深埋在爸或妈的怀里,躲过那光芒四she的片头。这使爸和妈很不好意思,惟恐引起周围观众在政治上对他们的猜疑。过后他们鼓励她开导她,从放金光的意义讲到为什么非要放金光不可,而她又应该用什么样的豪迈去迎接那豪迈的金光。然而每一次金光四she的开始还是引起眉眉对那放she的恐惧。这就是人类感觉的差异吧。
竹西用人类感觉的差异使自己在悲痛中得到平静。她更多地回味她对于他的那些无愧:她慷慨地容忍过他那常人难以容忍的“嗝儿”,那何止是容忍,那是人间最慷慨的慷慨。是她的慷慨才使庄坦的一生有过男人的那点辉煌和霸气。不知为什么,竹西想到了霸气这个形容词。霸气好像有点霸占的味道,她愿意用庄坦曾经霸占过她来作为对庄坦在天之灵的褒奖。“霸占”,那是对一个最具男人气概的男人的形容了,她愿意庄坦的在天之灵听见她对他这发自心灵的褒奖。
她平息了内心的悲痛,略过那一切细节的澄清。生活是不能澄清的不像头上那错落有致的屋顶,不像那一条条严整规矩的胡同。生活更像胡同灰墙背后的院落院落里每一扇门窗每一道窗帘的缝隙,缝隙之中那人眼所不见的五颜六色。没有哪一样是必然也许哪一样都是必然。她找到了心理的平衡准备着新的开始。
司猗纹每逢思念庄坦,总是带有几分无可名状的抱怨,尽管她永远也不理解大夫说的刺激意味着什么。难道那刺激会是那只小钢jīng锅,会是竹西那一把来路不明的花生米?可她还是抱怨这锅和这锅内的煎煮,这使她必然想到那来路不明的花生米正联系着竹西,而那晚对这“来路不明”的煎煮又联系着眉眉,她不知道那天眉眉为什么忽略了这厨房的粗活儿。竹西让你坐锅煎煮,这煎煮就属于你,这本该是个善始善终的过程,是眉眉对那锅的疏忽才导致儿子庄坦亲临厨房倒在厨房的事件。如果那时儿子正好躺在chuáng上呢他就不可能出现那个致命的摔倒。最后她还是把庄坦的摔倒、竹西的那一把“来路不明”以及眉眉对那锅的疏忽紧紧联在了一起。对于竹西,她只是暗中联系一下,或者趁竹西上班对着里屋来个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简直像从育婴堂捡来的,就稀罕那两把花生米!”
“简直跟穷要饭的一样!”
对于眉眉,司猗纹用不着自言自语,每当庄坦的死开始在她心中翻腾时,她就随时随地叫过眉眉一遍遍地重复着对她的问话。她努力回味着出事的那天,她也感觉到眉眉那天的神不守舍了,她想起中午焖饭时她就弄煳过锅。
“眉眉,那天晚上你舅舅去厨房的时候你在哪儿?”司猗纹问。
“我在里屋。”眉眉答。
“你在里屋gān什么?”
“舅妈正在给我洗头。”
“是你要洗头,还是舅妈要给你洗?”
“是舅妈要给我洗,她买了洗发膏。”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一部分。
“你知道不知道厨房里有锅?”司猗纹问。
“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惦着?”
“我惦着哪,心想洗完头去端。”
“你听没听见你舅舅进厨房?”
“我没听见。”
“你舅舅进厨房你没听见?”
“我没听见,因为舅妈正给我洗头。”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二部分。
“那天中午是不是煳过饭锅?”司猗纹问。
“是。”眉眉答。
“那也是因为舅妈给你洗头?”
“不是。”
“那又是怎么回事?”
“……”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三部分。
当这不可分割的三个部分问答结束后,司猗纹只用个“没用”来做她们之间这问答系列的最后总结。“没用”到底意味着什么,司猗纹不曾加以解释。也许她是说,再问也没用,反正事是出在你身上;也许它还有更严峻的内容:那是指她对眉眉几年如一日的谆谆教导加之领袖的谆谆教导,在眉眉身上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原来人复杂起来的第一特征就是神不守舍就是丢三落四,就是焖煳了饭就是坐着锅洗头。没用。连那次司猗纹给庄晨写信对眉眉的告发都……没用。
这天清晨,当站在树下的人们做完早请示刚刚散开,发现他们这支本来少了一个人的队伍里又多了两个人。
是庄晨和小玮。
38
庄晨不是专门为着奔丧而来,但对庄坦的死,那悲伤却是发自内心。她一进屋来不及坐就开始捂着脸失声大哭。
庄晨的大哭不是因了未及和庄坦见一面,不是哭他为什么偏偏死在厨房那块天地,也不是哭他那短暂人生的种种遗憾。她哭着只想着一件事:庄坦小时候,作为姐姐的庄晨是怎样常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姑娘模样的。那时的庄坦乖乖听姐姐的摆布,他穿着姐姐的织贡缎花棉袍,头上别着姐姐的赛璐璐发卡,和姐姐一起手拉手玩耍、照相。直到现在庄晨还保留着她和“她”的照片,那只赛璐璐发卡也不知不觉地保留了下来,不知不觉地成了庄坦的遗物。
那时被化装成小姑娘的庄坦就打嗝儿。这使得庄晨一想起那个站在她身边不断打嗝儿的“小姑娘”就格外悲切,因为他是个小姑娘。
连眉眉也觉出了庄晨那大哭的与众不同。她不是抽泣,不是暗自抹泪,而是彻底的放声。那哭声使眉眉觉得很生疏也很熟悉。小时候她在虽城街上就见过听过这样的哭,那是一种送殡的行列,有汽车,有棺椁,有白布,有纸幡,哭声就从那行列里传出。她不知妈从哪里也学会了这种哭,她想她一定是模仿了虽城模仿了她现时所在的农场乡下。眉眉觉得妈这哭虽然很真实,但和这院子和北京很不协调。她尤其不愿妈在婆婆面前出现这样的哭,她觉得妈虽然是在哭婆婆的儿子,婆婆虽然也被妈感动得止不住落泪,但婆婆一定更不喜欢这哭。
果然,妈和婆婆共同哭了一会儿之后,婆婆就走近妈。她拽了拽庄晨的胳膊,又递给她一块毛巾,把她摁到chuáng边坐下。这拽、这毛巾、这摁都是让她停止这哭的暗示。果然,庄晨一坐上chuáng沿一接过毛巾甚至还没来得及使用,哭马上也就消失了。就仿佛这个家里没有死过庄坦,她也不曾有过哭,刚才那哭不过是她打一个大而乏的呵欠。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向了别处。她叫过小玮,一边下意识地给她摘着沾在头发上的草籽(草籽是从农场带来的),一边注意起眉眉。现在已是深秋,眉眉却还套着一件夏季的浅花衬衫。
庄晨这种缺乏必要过渡的两种情绪的鲜明对比,常使外人觉得她做事缺少必要的真意。只有深深了解她的人才会相信这哭和这哭的突然终止、继而把注意力迅速转向别处都有着无可怀疑的真意。在庄晨看来,哭与哭的终止,哭的音量大小和时间,哭的悲切和哭之后的立刻不悲切,怎么着都行。再说庄晨的“怎么着都行”并非专门实用于弟弟的死和女儿的存在。她一直用“怎么着都行”这个看来自由、内涵却严格的做人准则来要求别人要求自己。“怎么着都行”的气氛也充满在庄晨和苏友宪的家里。
“庄晨,你看穿这套西装配哪条领带合适?”苏友宪问妻子。
“怎么着都行。”庄晨说。
“妈,明天过‘六一’,我穿连衣裙好吗?”眉眉问庄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