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庄绍俭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来形容他的离开,是因为当他看见血真的在他眼前迸she时的那份惊惧和仓皇。他甚至愿意用他的逃离来否定眼前这个事实——那也许不是血,躺下的不是司猗纹,或者他本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天津。那个女人的死活本应和他毫无关系。他一生都相信他愿意相信的,否定他愿意否定的,正视他愿意正视的于是他不愿意正视的就仿佛不存在,比如司猗纹的血。他逃离了北京就把那仿佛是不存在的事实推给了他的家庭。
庄绍俭那一酒瓶没能使司猗纹致死,她又不费劲地活了过来,只在额角上落了个月牙儿形的疤痕。这伤疤如同一弯新月,每当她面对镜子就觉得她真正的新生活将要随着这一弯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来最坦然的最有资格使自己解放自己的还是她,她就带着这弯新月毫无掩饰地出现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复出。
她的复出使庄老太爷对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复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庄绍俭为什么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纹没有死,朱吉开死了。朱吉开带着出狱后的肺病离开了人间。朱吉开的死使司猗纹不得不重新组织自己关于生的逻辑,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战。于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领教过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对法律的运用,她忽然觉得庄绍俭那次的“犯事儿”原本就应该尝到法律的“甜头”了,是她的大度才使他像条泥鳅似的从网里溜走了。要网住这条溜走的泥鳅就得重新张起这张法网,报纸上那些大标题“法网难逃”说得再好不过。原来她让他落入法网并不难,他天津那点风流韵事她随时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个终生的法定夫妻不可么?法定夫妻就得从这“法定”里得到好处。于是一夜间她做出决定,她将起诉他和天津齐小姐那点事。
庄绍俭却也死了。庄绍俭死于肝癌。司猗纹还听说庄绍俭是死在齐小姐的怀里。
庄绍俭的死免却了他那点事的当众bào露,他带着和齐小姐那永远崇高而诡秘的情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一去不复返只成为司猗纹的又一次承受。
一年之中司猗纹承受了两个男人的死。有时她像找个乐子似的想想,觉得他们死得有点争先恐后,有点谁也不让着谁,谁也不甘心被谁丢下。是朱吉开勾去了庄绍俭,还是庄绍俭咒死了朱吉开,这永远是留给司猗纹的一笔糊涂账。她仿佛经常看见他们在一个地方格斗,也许天堂,也许地狱。庄绍俭力大无比,朱吉开也不断施些小计。每当司猗纹看见这格斗场面就想:为什么不把她的公公也塞到他们中间?三人为众,三人的戏更热闹。她盼望着庄老太爷也死,她愿意用庄老太爷的死祭奠朱吉开,更愿意让老子去yīn间给儿子添点儿腻歪。
然而司猗纹的构想毕竟是一种虚妄的热望,摆在眼前的是她究竟要落在哪边儿。目前摆给她的有三种生活方式:她可以一步迈到朱家去陪伴朱吉开的母亲朱老太太,在一个新的清静中过自食其力的日子,这也是朱吉开死前的愿望;她可以甩开庄老太爷和姑爸,带着庄坦另立门户(庄晨已结婚随苏友宪去虽城);她可以继续留在庄家。她权衡再三还是留在了庄家。她所以留下也许是因为她的疲惫,她觉得每时每刻都在格斗的不是庄绍俭不是朱吉开而是她自己,她斗得太疲惫了,她想在一场疲惫之后修身养性。那么,只有庄家这座空山才能赋予她这种修身养性的可能。尤其一想到姑爸那几分傻气,她甚至觉得世间最可爱的人原来是姑爸。
司猗纹没有走,她又留了下来,留在与从前的娘家为邻的那个四合院。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院子里,她又开始了她生活的一个新阶段。她甚至又突然生发出qiáng烈的生活欲望,找来油漆匠重新油漆了门窗。该红的红,该绿的绿,一丝不苟。她亲自给正上中学的庄坦缝补、做饭,与姑爸和颜悦色地相处,连庄老太爷也真切地感到如今的儿媳有几分可爱之处。司猗纹认真地过着日子,并且在这里认真接待了一位来自天津的客人——齐小姐。
齐小姐是专程来给司猗纹送庄绍俭骨灰的。
司猗纹把这位小姐思想了几十年,原来这是一位和她的想象相差甚远的中年女人。她身体纤巧,容貌却非常一般。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列宁服,脚上只是一双偏带黑布鞋。这种事实和想象间的巨大差异使司猗纹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
她们面对面地站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客人说明了来意,司猗纹将身子侧向一边让客人进了院。
她们无言地对坐在正房,一只乌木骨灰盒放在两人中间。那是庄绍俭骨灰的一半,齐小姐特意送给司猗纹的,另一半她留给了自己。
司猗纹并没有过分留意那半盒骨灰,使她大动心思的是庄绍俭为什么能和这个女人如漆如胶的一辈子,甚至最终死在她的怀里。她竭力寻找着搜索着这位客人身上那独特的动人之处,那可能引人爱恋的点点滴滴。她以女人特有的锐利眼神儿探视着客人的全部,那客人只是端坐着,眉间带出幽远的真正的哀伤。她那不卑不亢不惊不慌的神情使司猗纹无法对她发泄她多少年来就想发泄的一切,就连起码的旁敲侧击她居然也想不出了。她站起来本想给她倒一杯白开水的,结果她却给她沏了一杯茶,还动用了当今很少动用的细瓷盖碗和刚上市的新毛尖。当她发现一个沏茶的全过程就在她手下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她却又不甘心将茶奉送到客人眼前了。她故意把茶碗摆在离客人较远的桌角,暗想,若要端茶你必得欠身。欠身,大凡是人的一个卑微的态势,虽然这卑微不会使谁伤筋动骨,但那毕竟是你卑于他人的一个瞬间。司猗纹要的就是这个由她制造的他人卑于自己的瞬间。
客人没有留意司猗纹的小计,她做了欠身还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端过盖碗从容地喝起茶来。一小碗毛尖喝到适当程度她就告辞了,一切恰如其分。
在司猗纹的想象中,假如有一天她能和刚才这位来人见面,那一定是个很难消磨又极有“嚼头”的时刻,她甚至为这时刻假拟了许多消磨的方式酝酿了许多种神情、谈吐、举止和言辞。她不准备跟她唇枪舌剑,像两个家庭妇女那样你来我往,她只给自己设计了一些不动声色却有实际内容的句子。在这些句子中,司猗纹不仅要体现出她对她的讽刺和挖苦,还要显示出自己的气度和修养,让对方从这气度和修养中或许还感觉到一小点宽宏。但是她们的碰面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开始,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她还意外地给她泡了近年来连她本人也一向认作上品的新毛尖。
她相信这茶绝非意味着她对来客那一生恩怨的结束,也不是因了一个男人生命的结束,给两个女人之间带来的那种相互珍重之情。是什么?就是一杯茶。当司猗纹送走客人又不甘心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时,才忽然觉出她为她泡茶的大可不必。现在好像不是她送走了那客人,而是那客人丢下了她。
那位穿列宁服的客人给了司猗纹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她所以吸引司猗纹,是因为司猗纹终究没能了解她。
漂亮女人被男人爱上容易理解,那爱里因了漂亮的存在反而会出现爱的若即若离;不漂亮的女人被男人爱上也不难理解,她想必是具备着漂亮所打不倒的魅力。于是爱的永恒在他们之间升起了他们如漆如胶了。吸引司猗纹的不是那女人,而是这爱的魅力。
司猗纹送走客人,把骨灰盒抱回自己的卧房。夜深人静时她把它打开,对这一小堆青灰色的渣滓做了一阵好奇的观望后,她便伸手扒拉着它们开始翻找察看。她的手势随便,仿佛手下不是庄绍俭的化身,而是针线盒里一小堆针头线脑。许久她才明白自己这翻找察看,她是翻找庄绍俭那些jīng华所在,那jīng华也许就是她常隔着许多层衣服看到的他那点儿恶心。后来她坚信庄绍俭那些jīng华定而无疑落在了齐小姐之手,齐小姐带给她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残渣余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做这么执拗而又荒唐的猜想,然而这种猜想却使她悲愤、恐慌得不能自已。一种被丢下的感觉更qiáng烈了,一切都因了那女人的到来。那就像死过的庄绍俭和没死过的齐小姐共同施舍给她一把骨灰——她这个需要人施舍的单个儿。
她不愿意看见这种施舍老是摆在眼前,她背着庄老太爷把那东西倒在了茅坑里,回来又劈了那个黑匣子。她一边劈,一边后悔为什么没当着齐小姐的面表演她现在的行为。那个纤巧的身体一定承受不住她会当场昏倒,那时司猗纹就会往她身上浇凉水使她苏醒,她醒了,她再劈。
不久她也做了一件列宁服穿起来,她觉得她穿列宁服比齐小姐穿着要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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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猗纹穿列宁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她的罩衣样式是一字领、挖兜,这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最新样式。她就穿着这样的罩衣听了叶龙北的大便与人。
他还说什么来着?噢,说她是知识妇女,说他和她都有大便。她也骂了他。她一定是骂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脱口而出。在她眼里男人都一样,骂他们个流氓一点也不过分。特别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单身男人——朱吉开怎么样?她和他优柔寡断过一阵子也不能就说他跟这两个字没关系。她想起朱吉开对她说过,他的太太死后他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女人,他也进过一两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进过一两回,是因为他一到那地方就浑身不对劲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害臊还是因为别的,反正他在那儿什么也gān不成。于是他就手yín,他竟然把这种事儿跟司猗纹当悄悄话儿说。司猗纹一边感激着他的坦诚一边腻歪着他那种事情,她跟他再也没有兴致了。朱吉开已经不是用洋车送她回家的那个朱吉开,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专为扌票起来和庄绍俭gān的动力象征。然而司猗纹对于朱吉开却不是符号,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曾感到有哪儿不对劲儿。他给过她最真挚的热情,许多年之后司猗纹还能记起朱吉开那双抚摸她的偏小的胖手。她总是温和地、像开玩笑一样地频频拂掉那双手,就像拂掉他主动跟她坦白过的事儿。
叶龙北不是朱吉开,可他也是个单身男人,比朱吉开还年少,他整天在屋里gān什么谁知道呢。罗大妈只是自作聪明地看见他做了一个小板凳、纳了一回底子,做板凳纳底子那不过是让罗大妈赶上了。再说谁让他还有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呢。儿子没鞋穿,你又没钱买,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纳谁纳?那么除了做板凳纳底子呢,谁知道他在屋里gān什么。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谁能保证他没有朱吉开那毛病?那么,司猗纹骂他“流氓”有什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