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也得白话得出来。”达先生得意起来,得意里还有几分忘形。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说我白话,那是你服我。不客气说,说唱腔儿,全北京能白话成个儿的也不过一二三。那“板儿团”咱不能比,连徐先生徐兰沅那两下子有时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给梅老板设计的“挂帅”里有那么好几段就不是地方。
“刚才您净拿男角打比方,您说那旦角呢?”司猗纹另有所思,趁着达先生的白话,又对他做着鼓动。
她朝他伸出一手兰花指。
“您是说列宁夫人,还有瓦西里媳妇。那好说。”达先生忽地从炉前站了起来,他知道这才是今天他们对京剧切磋的一个高xdxcháo——司猗纹关心的是旦角。
达先生站起来,把两条短小的胳膊向后一背,正面紧对司猗纹。
“您就先说列宁夫人吧。”司猗纹说。
“叫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依我看,她主要有两个大段子。第一个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说这第二个大段子,就是列宁被人打了黑枪后躺在病chuáng,发烧四十点五度,昏迷不醒的那个节骨眼儿。这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太绕嘴,gān脆咱就说卡娅吧。卡娅站在病chuáng前,后边列宁躺着。卡娅心情悲痛,想起列宁为革命奔波一辈子,不由得心cháo澎湃;特别当她想起老jian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处来,于是乎……武场一个急急风:锵……叭嗒锵,带出胡琴的二簧倒板,紧接着是一串紧拉慢唱。为什么非用紧拉慢唱不可?我这就给您说清楚: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娅的心情而言,着急中有回忆,回忆中有着急,冬冬冬冬格儿里格儿咙……唱:
“思想起布哈林气炸胸膛,
你不该遣特务来打黑枪。
我丈夫叫列宁本是社会民主党,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
“在哪儿?”达先生问司猗纹。
“在战场。”司猗纹说,“这合辙。”
“不行,不能光图合辙。列宁,前方、后方都是他一个人忙活。对,就唱‘前方后方’,也合辙。唱: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前方后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歼灭,
这后方有汉jian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纹打住达先生这一泻而下的紧拉慢唱,“那是汉jian吗?”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汉jian在中国,汉jian、叛徒、特务……在苏联得叫……”
“苏jian。”达先生抢先一步说,“哎,说真格儿的,这段怎么样?”
“倒沾边儿。”司猗纹说。
“仅仅是沾边儿?”达先生趋近司猗纹,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说:怎么,这也像你对我说的话?也不看看唱腔设计是谁。
在达先生直勾勾眼光的“bī视”下,司猗纹决定让步。她一边让步,决定再给他加点“胡椒面”,她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再来点儿胡椒面儿”。“逗您哪,瞧您,致惊导怪的,去去去。”司猗纹白了达先生一眼,伸手轰赶着,眼睛也直勾勾的。
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变“板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江青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gān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gān一个整出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gān。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jīng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也不是凭空。”司猗纹说。局面出乎预料,可话一出口,就得说下去,“是达先生从同院儿听来的。”
“是我听来的。”达先生插话。
“我是说评剧能演,咱们京剧为什么不试试?并非正式——要不怎么说得先向街道汇报啊。”司猗纹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不就演了两天戏。”罗大妈说。
“是两天。”达先生说,对司猗纹挺够哥儿们。
“两天就值当这模样儿?俺没见过。是怎么学习的,知道斗争新动向不,口安?我先给你们个信儿,以后你们上不上街道,我们还得商量。”罗大妈说完转身回屋,把司猗纹和达先生晾在当院。
达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纹,意思说:怎么办?就这么晾下去,还是扭头走?司猗纹不说也不动。她早已觉出罗大妈态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们的“戏”激恼了罗大妈,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为什么她非说还“上不上街道?”这早已不是问题的问题好像又成了问题。运动以来她第一争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时代的一个确认。为了保住这个确认她本想迈上台阶追上罗大妈,把刚才的一切说成是他们的一时冲动。但当她就要迈步时,北屋又传来了罗大妈更直接更吓人唬啦的语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争着抢着装扮列宁。不如好好想想自个儿的事,省得到时候哭天怨地的。这眉来眼去的,咱街道不容这个。”
从已经翻脸的罗大妈的声音里,司猗纹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到哪个时候?司猗纹虽不可能了解,但她知道,既是时候就是个时候,不是个好时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48
司猗纹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还挨着炉子,炉前还是那个簸箕,簸箕里有一把光秃秃的小枣核,小锅歪在桌上。
此时,司猗纹看不见这枣核、这小锅,她像个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寻找她的chuáng。她摸到了chuáng,没脱鞋就投入了这chuáng的怀抱。她觉得现在只有找到这张伴过她大半生的chuáng才算找到了归宿。这张chuáng如同一个最忠于她的老仆,能接纳她的一切苦难。
发现杌凳、空锅、枣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chuáng上的婆婆就像故事里那个当过女皇之后的老太婆。鱼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荣华富贵,她面前又剩下那个木房子和空木盆。
从前眉眉觉得鱼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坏。鱼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么她给什么;老太婆坏就坏在凶狠、贪婪,想起什么要什么。后来她喜欢这故事,却又觉得老太婆并不怎么坏,鱼娘娘也并不怎么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怜,一脸皱纹一双gān手,守着一个破木盆。鱼娘娘假装大方,人家要什么她给什么,过后却又给人收回去。至于那个老头,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怜的。
一头倒在chuáng上连鞋都顾不得脱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达先生像那个老头,可达先生有一颗小小的污点。故事里那个老头没有污点。
眉眉想起这个故事,才觉得婆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可怜过。虽然她最不愿意婆婆和达先生整天吃枣唱戏,但他们唱的是样板戏,也是街道上给的任务,罗大妈不是也高兴得上蹿下跳么。现在说变脸就变脸,还联系以后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对婆婆是多么重要。她站在chuáng前,看见婆婆那双半新的蓝呢子棉鞋直接在chuáng单上蹭,鞋底上就有刚才从院里沾回的泥土和罗家的烂白菜帮子,她一阵心酸。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连鞋都顾不得脱就一头撞到chuáng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脱掉棉鞋,又拉过棉被给婆婆盖好,掖好,然后就坐在自己的chuáng边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