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了她的不能自圆其说,分手时她才告诉他,现在西屋的主人是她。这个消息使叶龙北哑然失笑,那笑在脸上一闪即逝。
后来一个十七八岁农村模样的女孩子来给叶龙北送饭,叶龙北只对竹西介绍说,她叫玉秀。竹西猜这大概是叶龙北请的小保姆。因为叶龙北仍旧是单身。
叶龙北没有向竹西解释玉秀的身份,他接过饭准备吃。病人吃饭总该是大夫告辞的时候,临走她对他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值班护士去叫她。然后她随意地问了叶龙北的住址,叶龙北只说住甘家口。
下班了,竹西骑车出了医院,很快就汇入街上的人流。她仿佛第一次失掉了她那骑慢车的愿望,她卷在人流里猛蹬,她的想象也单纯多了,什么树叶、商店、洗澡水……她只默念着一句话:新粮食新粪。也许就是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粮食新粪,她不打算立刻回到响勺胡同,路过月坛公园时她下车买了一张公园的门票。
华灯初上,人并不多,她选了一张设在路口的椅子坐下来。正是初秋,空气中弥漫着树丛中溢出的清苦味儿,她想起她和大旗在这里的幽会。虽然今天她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追忆那些幽会,但是当年她的青chūn激情仍然能使她感动。她觉得她没有白白活过那些年,一切都能自圆其说,一切都不能自圆其说。新粮食新粪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大旗的一身肌肉才是个结实可靠。
她低头打量这张空椅子和空椅子上的她自己,她忽然觉得那椅子就是病chuáng,chuáng头也有一张病历卡,病历卡上注明她的年龄是四十岁。是“已经四十”还是“刚刚四十”?她决定让自己刚刚四十。一个刚刚四十岁的女人为什么躺在这张病chuáng上无病呻吟?她本来连感冒都不曾有过。她觉得待在这里实在是荒唐。
竹西离开公园时街上人已经少多了,她把骑车速度改成她习惯的慢骑。推车进院时她看见西屋的灯光,才突然想起她去公园的目的,她原是为了在那里酝酿一个决定:在和大旗幽会过的公园里她决定酝酿跟大旗离婚的事。
当晚,她明白无误地把想法告诉大旗,不躲闪不内疚也不支吾。
“大旗,我问你一句话。”她说。
“行。”大旗说。
“你说咱们俩在一块儿好,还是分开好?”
“你说呢?”
“我想还是分开好。”
“什么叫分开。”
“就是离婚。”
大旗没准备,但大旗没有吓一跳。他想了一会儿。
“你这是为什么?”他问。
“咱们不太合。”
“挺合。”
“不合。”
“你指哪方面?”
“我想你清楚。”
“我并不怎么清楚。”
“我想这种不怎么清楚本身就是我们不合的一个方面,一个重要方面。为什么我们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还存在说不清楚。”
“我时时刻刻都想清楚,想理解你,可是……”
“可是你很累。你没发现你连一个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开,连个脏字都不敢对我说——我敢保证你肚子里就有这种玩笑就有脏字你有。从前你就问过我那个字,可你说不出来,以后你就更不敢说了。”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说脏话?”
“我是说你总在揣测我喜欢怎样却尽可能忘掉自己的习惯,一个人失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老是揣测对方他就永远紧张,紧张就累。再说你把我揣测来揣测去,终究也揣测不出个所以然,你永远也揣测不对。得解脱,你还很年轻,真的你还很年轻。和我在一起你会老得快。”
大旗没话,直出长气。他无法指出竹西话里的错误,竹西一针见血说到了他心里。就连现在躺着出长气他也得考虑个躺的姿势,一个在竹西看来文雅的、恰如其分的姿势。就这么躺着就有点累。原来竹西的提醒是对的,原来他常累,回家就累。一回到他的印刷厂他的哥儿们当中,他才是一身轻松。那么他从来没有弄懂过他的女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原来从来都是一身僵硬。他还是找到了一句这个时刻人们的习惯用语:“咱俩过去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前的一切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就没有爱情么?”
“有,也有别的。”
大旗不再问了,他怕竹西说出那个“别的”。他愿意他们之间只有过爱情,没有过别的。
“欢子怎么办?”他问。
“这么说你同意?”
“我同意。”
“我想把孩子送走。”
“送到哪儿去?”
“等他大一点送给我母亲。”
“你母亲?把欢子送到外国?”
“你也可以去。你愿意带欢子一块儿出去么?你先突击一段时间英语。”
“你是说让我带着欢子去投奔丈母娘?”
“这有什么不好。不愿叫丈母娘也行,叫女士、太太……国外随便。父亲最喜爱儿子直呼其名,亲近。”
“我不。”
“你不,就再想想。欢子的事由你想,好吗?”
或许是大旗的“我不”说得太天真可爱了,使竹西一时忘记了她给大旗摆下的这个既严肃又吓人的题目。她攥住了他的手,大旗又觉出了那手的蛮劲儿,就像很早以前她捏着他的手说“傻劲儿”那时候一样的蛮。
他抽了出来,她又攥住了他。
大旗没再抽出手。
他僵着自己把自己投进她的怀里。
大旗没拾闲地好了一夜。
大旗没拾闲地流了一夜泪。
竹西由着大旗去好。
竹西由着大旗流泪。
天快亮时竹西睡了过去。大旗一直没睡,他一直看着她睡,想:莫非我也得学点儿脏话说说?当她睁开眼时他问了她一句:“你到底要gān什么啊!”
她不再嫌他不说脏字。
她说:“你知道新粮食新粪什么味儿?”
他说:“你做的什么梦?你可不是个乡下人。”
竹西又睡,装睡。
54
竹西和大旗平静地分了手,大旗又搬回厂里那间两家合住的单元。
竹西没搬,她依然如故。人们对她的说法更新。
她独守着西屋,有时候叫过宝妹帮她复习功课;有时候很晚了还一个人出去。她常常出去得突然回来得也很快,不像是与人约会也不像办事,仿佛出去本身就是目的。有时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倒出烟头看看又装回去。
烟头已经陈得没味儿可闻。
罗大妈截长补短地指桑骂槐摔盆摔碗闹一会儿,还自编一支歌谣教欢子: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专打欢子的妈。
她觉得竹西与大旗的这段事,用谁赔谁赚来形容还是太轻描淡写,这分明是对罗家家族的欺侮,是对罗家的蔑视和耍弄。然而她已无法再去奈何她。竹西不是姑爸,心里再编一套骂,再让二旗三旗给竹西也插上一根通条?已不实际。时过境迁。竹西住着西屋,就像是专替姑爸讨还血债。光这,就够疒参人。编个歌谣让欢子每天念一百遍,竹西也只会当歌听。罗大妈有时只为大旗掉两滴眼泪。
司猗纹早就料到大旗和竹西的结局。她主动将竹西和大旗引进西屋就像是专等着看他俩的笑话。仿佛他们只有住了西屋才能落个散伙。谁赔谁赚,司猗纹也觉出这四个字的微不足道。她要看的是罗家目前这个不成体统、不成个招数的恼羞成怒。你那四句歌谣还不顶姑爸的大huáng放个屁——大huáng放屁。你最好把你那羞恼一股脑倒给南屋的司猗纹——竹西曾经是司猗纹的儿媳妇。司猗纹想,你把羞恼倒给了我才是填补了我的孤独。孤独有时幸福有时也有点孤独得没抓没挠。现在她最盼望着罗大妈站在廊子上跳着脚地拍大腿;要么为了庆祝这散伙你就再卤煮一锅jī,来顿jī腿宴。掀开锅看看——能吃啦!
每天,司猗纹就像当年在等是扫厕所还是被通知去居委会读报那样的心急火燎。她盼着罗大妈冲她迸发出羞恼,然而她没有盼来(还不如那时候)。盼不来就是个jīng神上的不安宁。司猗纹从竹西的离婚事件里,又体味到了她的无所依附无所归属和一丝说不清的寂寥。
为了一个jīng神上的依附一个jīng神上的归宿,为了解除自己那一点寂寥,她想,跟踪一下竹西也许不坏。果然,这跟踪一开始她便忙了起来,忙得还有点手忙脚乱。
除去竹西的上下班,司猗纹差不多跟踪了竹西所有的活动。为了能跟上骑车的宋竹西,她抄近路、找窍门挤汽车,招呼“招手停”,有时甚至还跃下便道截辆“TAXI”。后来她把竹西的踪迹归纳为两个地方:月坛公园和甘家口附近一座居民楼。
司猗纹凭了自己的感觉、直觉、视觉、嗅觉,她猜到了这楼里住着谁。要证实一下也并不难:她大大方方地来到这一带的居委会,说她要找一位叫叶龙北的同志,她说她来过却忘记了楼号和房号,她请办事员立即帮忙查找一下。
办事员搬出居民花名册,按姓氏翻出姓叶的一栏,立刻就查到了司猗纹要找的人。
果然不出司猗纹的所料。她的料事如神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然而秘密已经戳穿,她的跟踪也就意味着结束。她并不想用这个小秘密去做惊世骇俗之举,她深知这是个平淡的结局,结局的平淡如同当年她从那所小学、那个范同志家被解雇出来一样的平淡。她黯然伤神,气愤着叶龙北此时比她活得好,活得惹人注目。有谁会又扒车又破费地去跟踪司猗纹呢?
竹西找叶龙北没有花费那么多时间,她从病历上查到他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就问清了他的住址。仿佛她的离婚就是为了打这个电话。
那是暮chūn的一个晚上,她进他家时开门的便是那个送饭的玉秀。她很肯定地叫着玉秀的名字,一面惊奇着自己能把这孩子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玉秀两只手上沾着面,满屋子生白菜味儿。她把竹西领进叶龙北的房间,叶龙北正埋头在一堆稿纸里。
她的到来使他意外。他的阑尾手术距今已近一年了,她不会是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前来询问他的健康。但他对她的来还是显出几分高兴,现在他们才是地道的老熟人、老邻居。他推开稿纸请她坐下,玉秀端来泡在玻璃杯里的绿茶。竹西把茶杯拢在手里,平复着稍显紧张的心情。但她行前居然没想出一个来访的适当理由,这使主人和客人一时都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