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听。”苏眉说。
“你认为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您得让我听完。”苏眉说。
但叶龙北的故事每次都因为中间出岔儿而讲不完。叶龙北的“岔儿”有时岔得离他的故事很远很远。比如他讲到那位漂亮的大嫂,能岔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可能是他小时候在他居住的城市青岛所见过的。那么,要讲他见过的这位漂亮女人又必不可少地得讲这女人的生态环境,如叶龙北发现她的时间、地点乃至必要的意境和当时的气氛。
“当时她住在齐东路——有钱人聚集的一条路,大汉jian王克敏也住在那条路。那路顺势而上,顺势而下。早晨大都有雾,各家的门在雾中打开了,女人们都出来了,上学的居多,雾中的汽车、洋车、马车载着她们远去……哎!那个漂亮……”
叶龙北像在用漂亮形容车,可他说的是人,漂亮的人,女人。由女人还谈到他离了婚的妻子,这是叶龙北第一次谈到他过去的妻子。他说他妻子过去也住齐东路,他说她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他和她是小学同学,但没jiāo往,后来在北京念大学时又相遇了。当时他是林学院学生,她在音乐学院学钢琴。结婚了。离婚了。她带着她的“莫得利”牌德国钢琴搬出去了,连儿子也扔给了他。儿子就一直在老家跟奶奶。
“您也住齐东路?”
“不,我们住莱芜路,离齐东路不太远。”
苏眉这才为叶龙北在响勺胡同纳小孩鞋底找到了出处。
于是,由于叶龙北的故事出岔儿和出岔儿的时间过长,苏眉只有中途告别,于是又有了下次。下次再讲再出岔儿,那岔儿也许不再是漂亮,是恐怖、是孤独、是快乐、是伤感……
一个剧本差不多从他们初见的夏天讲到秋天。秋天了,他们到香山看红叶,讲剧本。
“朝鲜苹果大部分是国光苹果,好吃。”叶龙北说,“中国也有国光,哪儿有什么真国光,早都串了种,植物的串种便是退化。我学过林业,却写了两篇艺术评论,才搞起了艺术。噢,我在说苹果。看起来红扑扑就像涂了胭脂的红脸蛋,你吃吃……我说的那个老营长可不想吃那种苹果,每次他尝着不对味儿就咬一口把苹果放在chuáng头柜上,直到苹果烂掉。作为电影的蒙太奇,这苹果由咬开到烂掉应该有一连串‘化入’‘化出’镜头的连接。”
“后来呢?”苏眉问。她不知自己问过多少“后来”,可她还是在问,真诚地在问。
“你是说苹果?”
“我是说整个故事。”
“整个故事是围绕老营长的。”
“老营长呢?”
“他后来复员了,伤实在太重了。他要求复员,要求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岗位去。这实际上是一个写意,一个民族jīng神的写意。老营长的jīng神——包括他的三次出太平间,他的要求吃纯正的苹果,要求复员到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岗位……都是一种民族jīng神的写意,这jīng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jīng神。”
“我相信这是民族jīng神的写意,但是哪里最适合他呢?”
“这是全剧一个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我曾做过许多设想。”
“您不妨说说。”
“不行,因为都不合适。为什么?就因为他要做的应该做的得不到,不应该做的力不从心的反而在等着他,于是他陷入了命运对他的摆布。你不应该把这归结为社会,是命运,是命运对他的摆布。”
“那么,他真的无法摆脱吗?我是说命运对他的摆布。”
“目前是无法摆脱。无法摆脱我的构思就不尽合理。”
“您可以用您的假设去给社会以启示呀,艺术是应该走到社会前面的。”
“这不是艺术的社会功能。艺术的功能又是一个争论不清的复杂问题,你也许比我还懂。你能用一幅画去号召人们都做到尽善尽美吗?你可以号召,但画还是画。你不能说我画棵白菜人们就得看到善,就行善;我画门大pào就是恶,人们就得作恶就得去要求侵略。是不是?”
“是。可艺术给人的启迪还是不可忽视的。”
“是,是不可忽视。仅仅是启迪。可命运的摆布却是不可逃脱的,比如命运把你摆在响勺,命运使玉秀躲到我家。”
“您这样比,我有点不高兴,或者说我反对。”
“对不起,你是说你和玉秀?”
苏眉显出不高兴,和他拉开距离走。
“哎,你回来!”叶龙北说着追上她,又靠近她。
“您怎么能这样比?那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苏眉问叶龙北,激动起来。
“当然可以。”
“也许玉秀躲到您的家里是命运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给您是谁的安排?也是命运?那么可不可以说玉秀的命运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着玉秀的命运!”
“不可以这样说。命运的摆布也是一种jīng神,一种摆布和被摆布的jīng神。并不是指哪个具体的人。”
“可您刚才分明是提到过我的,我反对的也是这一点。”
“我暂时可以做些让步,因为我确实提到了你。”
“要是别人呢?”
“决不让步。”
“为什么您要向我让步?”
“因为,这还得说到你和响勺胡同,或者换句话:响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为什么感到生命有时一阵光辉灿烂?”
“您有过那时刻?光辉灿烂的时刻?您的生命?”
“有过!肯定有过。”
“在响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响勺胡同,在火车站碰见你的那个时刻。”
苏眉不再说话。她和他并排走起来,走得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如果说来香山她是专门为了听他的剧本,那么现在她觉得她决不是为了听他的剧本而来。她也才觉得剧本再拖拉也是个最平常的战争故事,那故事只说明人都该有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没有其他了。而谈到命运的摆布,现在她跟他越走越和谐倒像是命运的摆布了。
苏眉忽然想到虽城的丈夫,那个对事业兢兢业业、却连她睡大觉都不管的丈夫。
“我结婚了。”苏眉突如其来地对叶龙北说。
“我想会的。”叶龙北说。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我也想结婚,这你知道。我不光想结婚,甚至还想结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么。”
苏眉以企盼的眼光看着叶龙北,像在问:什么是结婚以外的事?您又为什么要对着我说?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jiāo往吗?比如来香山(看红叶),冷眼人看您和我,我们又是在做什么呢?为什么走起来没完,肩并肩?苏眉愿意听叶龙北说说,又愿意让来往的“冷眼”尽情去猜他们的关系。
但叶龙北的回答却使苏眉非常意外而沮丧。
叶龙北说:“你想知道我刚才是指什么?”
苏眉说:“我想知道。”
叶龙北说:“我不能瞒你,一切都不能瞒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瞒你,和你舅妈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瞒你。对,有时候我和你舅妈在一起。”
苏眉脑子里有点乱,现在他们之间又多了个舅妈和“在一起”。虽然她不知道叶龙北说的“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他既然不打算瞒她,那么就是“在一起”了。她有点为叶龙北对她的坦dàng而感动,虽然这已是近乎残忍的坦dàng。她想起那次和竹西一起吃快餐,当她说起叶龙北时,竹西对叶龙北这三个字的躲闪。她更证实了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也更证实了叶龙北这坦dàng的残忍。这像对竹西的残忍,又像对苏眉本人的残忍。
苏眉奇怪着自己的逻辑,又固执地不能从这逻辑中解脱。她一面想着他和谁在一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一面想着假若没有关系,叶龙北还有向我诉说的必要么?
“我还是认为您应该结婚。”苏眉说。
“跟谁?”叶龙北问。
“跟玉秀。”
“你也认为合适?你刚才不是分明说过这是我在摆布她吗?”
“这是我的不礼貌。”
“你是说她喜欢我?”
“我是这么看。没有您她怎么能住进北京来?”
“你没有道理这样形容玉秀。虽然她的确是一个农村女孩子,我也不愿吃她包的饺子,可你不应该这样形容她。”
“真对不起,我又该向您道歉了。”
“她喜欢跟我不是为了能住北京,当初她怎么知道我能回北京?”
“这我完全相信。因为您呼吸着她就好比呼吸着乡下的空气。”
“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那么您的生命不是又开始灿烂了吗?”
“不是。不一样。”
“是您说过的返璞归真?”
“倒可以这么说。”
“遗憾的是您又回到了这难以脱俗的城市。如果您不是在摆着席梦思的房间里,您的身旁、脚下是泥土芳香的田野和林间空地,就像老托尔斯泰和他的女奴那样不更好吗?”
“遗憾的是我不是老托尔斯泰,玉秀也不是我的女奴。”
“那您把玉秀当什么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时在一起。”
“为什么等着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尽管是有时。”
“我觉得你今天是在bī我,我就要走投无路了。”
他们不再有话。走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的地方。苏眉觉得还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假如叶龙北再开口,苏眉一定会笑而不答的。然而叶龙北不再开口。直到他们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时,叶龙北才突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苏眉说:“还不够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苏眉不答。
“为什么我单跟你说这么多,你想过没有?”
苏眉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