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_铁凝【完结】(21)

2019-02-24  作者|标签:铁凝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gān了些什么……

  章妩蒙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诱敌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jīng神迎接这最后的审判吧。她舔了舔并不gān燥的嘴唇对他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离开一会儿。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jīng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现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一个母亲!你,一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一个连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寻摔了一只茶杯,又走到缝纫机前拽出盛针线的小抽屉掀在地上。

  他的声音他的态度配上他的大动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妩反倒慢慢镇静下来。尹亦寻这番话非但没让她觉得刺耳,反而平静了她的心惊肉跳。她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称尹小荃是“我的女儿”。这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又不仅仅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它可能意味着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掠过。他真是这么说了吧?他这是怎么了?他没有幸灾乐祸他是多么气愤啊,为了“他的”女儿就死在她章妩的手上!倘若他真是这样想的倘若他真以为尹小荃是他的女儿,她章妩又有什么不可以被他痛骂呢!就让他把她骂得不属于人类吧,就让他把她骂得狗血喷头遗臭万年吧,她真想给他跪下跪着挨他的打。遥想刚才,就刚才,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可是章妩已用“遥想”来形容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分钟了:遥想刚才,当她被他bī得走投无路就要坦白一切时,她已经拟好了请他原谅的言词,她还打算在一切一切说完之后,提醒他上帝已经替他惩罚了她:让她的罪孽的果实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惩罚,因此他就放她一马吧,他还要怎么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总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这样提醒他,她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因为尹小荃是尹亦寻的女儿,她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女儿,所以章妩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谅,尹亦寻将理直气壮地终生不把她原谅。这样,当她紊乱的内心由此而漾出一丝清白的光亮时,一种更深的内疚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内疚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发泄了他想要发泄的却并不显得残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一个体面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内疚。

  内疚的确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一人终生内疚其实是一种极为残忍的能力和一种特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内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内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激发出来的,相反,我们常常在和对方情绪最为对立的时刻,在最为痛恨对方的时刻,突然生发内疚之情。也许尹亦寻在事情发端之时思路并不清晰,他以为他将终生掌握着章妩的内疚,他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越发显得“浑不知事”的章妩竟也能激发起他的内疚。

  他说她没把huáng瓜洗gān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gān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gān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huáng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一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菜刷刷huáng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huáng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刷着手下的huáng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huáng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浅绿色的嫩肉,使尹亦寻在她背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内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身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内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那么真实,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白我们自己。

  23

  后来她一看见唐非,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白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白谴责唐菲。难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动的决心吗?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残忍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内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这么轻松一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深压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一种无法与人jiāo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对着唐菲的轻松。唐菲无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一个人身上,她让她活着受罪。就为了这个,尹小跳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却又无法中断和她的jiāo往,她无法不惦记她的一切,因为她突然在唐菲脸上看见了尹小荃,尹小荃着是不死,她定会长成第二个唐菲。她荒诞不经地觉得,尹小荃其实也许没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一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高中没毕业地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白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一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腾咸萝。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qiáng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当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chuáng厂,热电厂,胶片厂……她觉得毛主席所说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是专指这些大厂的工人的,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派简直可以代表那个时代里jīng神和地位的最高层次。而售货员、售票员以及小酱菜厂的职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阶级,充其量他们只是这阶级的外围,甚至有那么点儿鱼目混珠的味道。在当时,以唐菲的自身条件,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吗。葡萄是酸的。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无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种吃不到口就不罢休的勇气。她这勇气大约来自她对生活的新认识,她这新认识就始自于她的流产手术,始自于她和舅舅抱头痛哭的那个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个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赖她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里同学那种暧昧不明的眼光所打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有朝一日她在乡下插队的倒霉样儿,而她偏要当工人阶级,她必须当工人阶级,只有进入工人阶级她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狂妄的高标准,只有狂妄的高标准才能让一个人的灵魂真正地兴奋。

  临近毕业,班里传说铸造机械厂来了一位招工的师傅,要从毕业班男生中挑选两名政治思想作风品德均好的优秀学生进他们厂当工人。具体办法是班主任推荐和工厂面试相结合。这消息使男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消息使女生们在无可奈何地叹息几声之后也就漠不关心了。唐菲没有放过这消息,虽然指标只有两个,而且工厂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许这次她没有机会,但是她应该想法儿认识那位前来招工的师傅。

  有时候一座中学的校园就好像一个村子,一个生人的出现会调动起全村人的敏感。虽然你可能从来就认不清这村里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现你会立刻发觉他不属于这里,他是个来自外边的生人。唐菲就是这样发现校园里的生人的,她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辆自行车站在教学楼门前和校长说话,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师,她想这是不是那个招工的师傅呢?她想着,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学楼门口走,她要靠近校长和那个男人,听他们说话。结果她没听见他们更多的话,只听校长对那男人说:“戚师傅,具体情况咱们还是去办公室谈吧。”那戚师傅锁上车,就和校长进了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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