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现实,他的现实似浅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却处处暗藏机关。他大概早就明白艺术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艺术家也永远不要妄想充当“发明家”。在艺术领域里“发明”其实是一个比较可疑的“痴人说梦”的词儿。罗丹已经说过:“独创性,就这个字眼儿的肯定意义而言,不在于生造出一些悖于常理的新词,而在于巧妙使用旧词。旧词足以表达一切,旧词对天才来说已经足够。”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在传统中加进一点儿确属自己的新东西,已是成就斐然!而这样的感叹,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时代jīng神和艺术表现巅峰的大家之口。他们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紧迫感”推动“步速”的,想要出奇制胜。
一夜间就载人史册的“发明家”。艺术不是发明,艺术其实是一种本分而又沉着的劳动。巴尔蒂斯的谦逊和对技艺的一丝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时代jīng神和与之相应的完美形式——一种继承优秀传统和创新表现,把2o世纪屡遭围攻,险境丛生的具象艺术推到了新的难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画面带给人亲切的遥远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对艺术的贡献。尹小跳在巴尔蒂斯那些“简单”的画面中窥见了许多不可见的东西,因为它们实在具有一种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阅读《凯西的梳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呼啸山庄》。画面上的三个人一看便知是小说中巴尔蒂斯难以忘怀的人物:金发的持镜luǒ女凯西让人不能不想起凯瑟琳;坐在一边椅子上皮肤黧黑,神情yīn郁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现;而站在凯西身后,正给她梳头的表情肃穆的老女仆仿佛起着间隔他们的爱和激烈对立情绪的作用,她平衡了画面,也暂时平衡了这对一生爱恨jiāo加的男女的心。这是一个三人构成的简单画面,画家用笔洗练,颜色也极尽朴素、单纯,但是你一遍遍读着,却逐渐嗅出一种酸楚尖刻,既放纵又收敛的气息。那面向观众站立的luǒ体凯西,猛看去她的青chūn玉体咄咄bī人,这身体是画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紧抿的嘴使她显得骄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对自己的未来作了决断,她是不听人劝的,自以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会旁边那青年,那深爱着她的青年的jīng神就要崩溃的样子,或者她不屑于看见他那倒霉的样子。她的身体协助着她的表情,那一对已经翘得起来的小rx房,那满不在乎的站相儿……都洋溢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挑衅。可是,这个修长柔美的luǒ体凯西,她的yīn部却是尚未发育的样子,她那狭窄单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伙同着那稚弱安静的yīn部对抗着她那跋扈的头和虚荣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蛮横又无助,既自信又绝望,既淡漠又热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内心是混乱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体。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边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着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yīn郁的青年却无法相互拯救。他看着整个儿的通体放光的她,这个他一生的挚爱,看着这个终归要随旁人而去的少女,却无法夺回。他使尹小跳不断地想起《呼啸山庄》里凯瑟琳从林淳家做客回来,希刺克利夫对她自卑而又气急败坏的质问:‘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当他们活着就只剩下对童年之爱的顽固回忆时,也许只有诀别才能使他们解脱那疯狂而又可怕的怀旧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慨叹,一种风魔入迷,想人非非的现实:人们为回到无罪的本初和回到欢乐而耗尽了力气,或将耗尽终生的力气。
回到欢乐。
回到欢乐。
尹小跳接着读《猫照镜》。这里有三幅《猫照镜》,是同一题材同一场景的不同变体,绘画年代的跨度从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chuáng的luǒ体少女正倚在chuáng边,一手持梳、一手持镜梳头,当发现蹲在chuáng尾的猫正在看她,就反过镜子请猫照镜。这时少女的神色和身体是自然松弛的,清新柔软的,她请猫照镜子也还带有玩笑、戏谑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chuáng头照镜,手中还有一本小书。当发现chuáng尾的猫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过镜子给猫照。在这幅画上,少女长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几分拘谨和任性,并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条长裤。她衣衫整齐地举着镜子给缩在chuáng尾的猫照,仿佛在说:想要观察我吗?还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chuáng上的少女,从脸相儿上看是更大了些。
她穿着样式繁琐而又保守的裤褂,脸上是一种qiáng忍着的温怒和蛮横。她把手中的镜子直直地伸向chuáng尾那露出整个儿身子的猫,简直像在说:“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yīn险狡诈的东西!这时她的神情态势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她已不是那个松弛着luǒ体轻快地梳头的少女,她早有准备地已经严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紧张,而且想战斗。
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的冷眼观望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不快。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曾在镜子里见到过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呢。所有照着镜子的人都有先人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观照即是遮挡。
观照即是遮挡。
当人恼怒地把镜子伸向猫脸时,人是要看猫的笑话,遮挡自己的不方便的,猫的高压之下的媚态,猫那伺机反叛的yīn险心理无不使人恐惧,因此人必须把镜子伸向猫。窥透他人,让他人láng狈才是人心深处最本能的愿望。
猫却没有镜子可以伸向人脸,猫就是镜子。它永远在暗处眯着貌似困倦的眼,了无声息地与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离。
巴尔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画对象之间越理越乱的关系,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发的控制力使尹小跳着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蟋缩在少女chuáng尾的那只猫,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从luǒ体的、戏谑着的一直成长到全身武装的愠怒的少女: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yīn险狡诈的东西!
所有的观照别人都是为了遮挡自己,都是为了遮挡自己。我们何时才能细看自己的心呢,几乎我们每个人都不忍细看自己。细看会导致我们头昏目眩脚步不稳,可是我们必须与他人相处我们无处可逃,总有他人是我们的镜子。我们越是害怕细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审视他人,以这审视,以审视出的他人的种种破绽来安抚我们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
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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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很多恋爱中的女性一样,偏执,大胆,胡涂。和方兢情感上的纠缠弄得她既看不清自己,也认识不了别人。他的那些坦率得惊人的”情书“不仅没有远远推开尹小跳,反而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断地告诉她,他和一些女人鬼混的事实,她就越发自信自己是方兢惟一可信赖的人,自己的确有着拯救方兢的力量。于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无赖的混合气质搅得尹小跳失魂落魄。当他对她讲了和第十个女人的故事之后,她变得张狂热烈起来,她qiáng烈地想要让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这”得到“来帮他洗刷从前他所有的不洁。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书鼓动着她的心也开阔着她的眼。她甚至没有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让这一切带有jiāo换的意味。婚姻,那是他事后对她的请求。
他终于在和她认识两年之后得到了她。
她的身体没有快乐,但她的心是满足的。这满足里有虚荣的成分,也有一个女孩子质朴到发傻的原始的爱的本能。
他终于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和快乐甚至是惊喜,这其中最大的惊喜又是无法与人相告的——他也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
在很多年里方兢是无能的,他愿意把这归结于十余年所受的巨大jīng神折磨和身体摧残。当他获得了自由、重新开始施展他的才华之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疗这”无能“。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各种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儿旮旯儿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语言暧昧主题又明确的小诊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种偏方和治疗对方兢是无效的,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跟他开起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对扑面而来的各种诱惑充满深深的敌意和诅咒。
他于是格外喜欢夸张他和女人的种种关系,他想用这语言上的夸张和莫须有的事实让世人知道他的放dàng让他的花边新闻到处流传。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一个流氓至少能是一个有着”流氓“能力的人。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明确目的。
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言他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些信里,有试验自己魁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如饥似渴了。如饥似渴。他这如饥似渴却是用躲避她来体现的;他突然惧怕和她见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害怕碰到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她直视他的黑dòngdòng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爱人一样地给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体上丢了人现了眼,而丢人现眼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数十次地在她们身上做着试验——那一次比一次失败的试验。他丢着人现着眼,却自觉高她们一等,他用这虚张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慢来掩饰他的尴尬和无奈,他却死也不愿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现这些。有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言辞生硬,她主动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见她,过后却又写给她激情洋溢的信。暗地里他更加频繁地打听着偏方”神医“,哪怕是江湖骗子也能让他为之心动。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在拜访了一个老中医之后走在背静的胡同儿里掩面大哭,一个大男人却用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抽噎声是巨大的无遮掩的,就像受尽冤屈又无家可归的孤儿。他躲避着尹小跳,又贪婪地渴望看见她。直到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北京电影界的一次新年舞会上。她知道他肯定到会的,她为的就是在舞会上看见他。他不知道她会突然出现,她这不打招呼的出现使他既惊喜又有几分慌张。他们都看见了彼此,却不打招呼,也不邀请对方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