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内心深处厌恶方兢的真实缘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这种厌恶甚至比由于方兢对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厌恶来得更加结实和qiáng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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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当1966年唐医生把她从灯儿胡同小学领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北京令她百感jiāo集,北京所有的胡同儿都能让她闻见屎味儿,那久远的盛在茶缸里的屎味儿。她却不恨北京。她有点儿粗鲁,但关键时刻她倒也不胡涂。她想,不能说是北京bī迫她母亲吃了屎,也许应该说,北京本身就曾经吃过屎。是时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时代使很多城市都变成过吃尿的城市。
她不恨北京,因为北京总使她有一种稳妥而又宽广的念想儿。北京不同于福安,她和福安纠缠得太深,太饱和,她心中已经没有再去开垦福安的余地。北京却是在她不太懂事儿的时候离开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远是那么似明非暗,似近非远,她的父亲一定就住在那里。她有点儿奇怪自己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对隐匿的父亲的想念却能延绵不断。想念父亲是她心中永远不变的底色,当身处北京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这无边无际的想念和判断就变得如此顽qiáng和热烈。感谢唐津津从来没对唐菲讲过她父亲的坏话,却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父亲是谁,是死还是活。那么,唐菲就选择了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北京。有时候她臆想出种种形象假设那就是她的父亲;有时候她忽然觉得她的父亲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亲:有点儿清高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道又有点儿平和。她愿意推测不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而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孕。她就在内心最荒凉的时候还替她那永生不得谋面的父亲做着开脱,这开脱就给她那荒凉的心地带来几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经不再有爱,仅剩了一点儿,微小如芥的一点点儿,她要千年不变地把它保存下来,留给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在一个公共电话亭给方兢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绍,方兢在那边很轻微地一愣。紧接着他就调整好情绪,嗓音洪亮地说对对对,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见您是来北京开会’!剧本?唐菲说我今天必须见到您我来北京就是专门见您的代表尹小跳见您。方兢说哎呀我本来应该去宾馆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几个洋人在国际俱乐部……唐菲打断他说那我也可以到您家里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下午三点我去看您,您住哪个宾馆?唐菲说我不住哪个宾馆,晚上我就坐夜车回福安。
也许唐菲说到当晚就要离开北京给方兢吃了定心丸,一个不打算滞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于是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他说老店同志您是说政协礼堂吗?好好,咱们就在政协礼堂见,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大三元”。
放下电话,唐菲知道下午方兢要她到政协礼堂和他见面,他那一番故意说给家人听的话使她有点儿同情他又有点儿瞧不起他。
他们如约在政协礼堂门口见了面。他怕被人认出来,戴了墨镜,可唐菲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一个潇洒的有魁力的男人,是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另一个量级的男人。她见过不少男人,但猛一见方兢,她还是有一种自觉低人一等的忐忑。当她眼前浮现出尹小跳那张憔悴的小脸儿时,她才停止了心中对方兢的评价。
方兢摘了墨镜,以他惯有的对女性的殷勤、洒脱和唐菲握手,他笑着说对不起唐菲小姐,你肯定能原谅我在电话里叫您“老唐同志”。小跳经常对我讲起你——还有一个孟由由,你们几个北京女孩子——北京的女孩子走到哪里也是一副北京的样子,就比如你,我连照片都没见过,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方兢的有点儿罗嗦但无恶意的话削弱了唐菲一上来就想谴责他的念头,但她还是想尽快把谈话引上正路,她不加称呼地对他说,咱们就这么站在街上对您恐。怕不方便吧。
方兢说你想得很周到。不过现在去“大三元”有点儿太早。这样,咱们去景山公园,那儿离“大三元”最近,谈完咱们就去“大三元”吃饭。
他们在景山公园坐下来开始谈话。方兢问厂尹小跳的情况,唐菲说不好,很不好。方兢叹了口气说,她还大年轻啊。唐菲说,照您的说法,这里没您的什么事,一切都怨她太年轻。这我倒要问问您了,当初您求她和您结婚时不知道她的年纪吗,那时候您怎么不说她年轻呢,不错,和您相比她是年轻,她年轻到把什么都给了您,不给自己留下一分一毫。您比她年龄大,大这么多,您却把她抢劫一空,一转脸就可以在一边说风凉话。
方兢说我说的不是风凉话,我爱她。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爱尹小跳那样爱过任何人,今后也不会。
你记住我的话。
那么您还是准备和她结婚的?唐菲问,您为什么又出尔反尔连封信都不给她回呢。
我不能。方兢说。
您不能什么?是不能和她结婚还是不能给她回信?唐菲说。
方兢说我是答应过和她结婚,但是现在……我恐怕做不到。当我做不到的时候不回信不见面是惟一的冷却的办法。
您为什么做不到呢,您就没有想到这对尹小跳意味着什么?
方兢有些自嘲地咧嘴笑笑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需要激情的,我现在觉得我已经没有了离婚的激情。而尹小跳,我觉得她是一个内心爆发力很qiáng的人。我有一种预感:
我有点儿跟不上她。表面看现在好像是她在恳求我。你也专程跑来替她恳求——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来替她劝我的吧。实际在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上,她肯定是个最终的胜利者,被抛弃的不是她,是我,是我!不信你走着看。我跟她结婚越快,我被抛弃的就越快!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你不要不相信,时间会验证一切的。
唐菲观察着方兢,努力判断着他这一堆有点儿绕脖子的话,竭力分析着这到底是他逃避责任的冠冕堂皇的又显出不伤人的漂亮话,还是这个大名人内心深处的不轻易示人的自卑。最后她竟觉得这也可能是他的真话。但他早怎么不想这些呢?在得到尹小跳之前怎么不想这些呢?她就此质问他。他说,理智会使我们避免犯很多错误,却也让我们失掉很多享受美好的机会。唐菲说那您是不是想说您和小跳好是不理智的?您可是真没有权利说这种话您没有权利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对待尹小跳。
我对待尹小跳从来就和对待任何女人不同,我开始就对你说过,尹小跳是我惟一真心爱过的女人。方兢一字一顿地说。
方兢说到这里显得有点儿激动,唐菲在愿意相信他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泛起一丝酸涩的醋意。那几乎是任何一个女人在听到她面前的男人表达对另外的女人一种qiáng烈情感时的本能反应,哪怕那个女人正是你的好友,哪怕你正是为了这好友来与这男人jiāo涉。那醋意一般不会结出恶果,它只让女人产生瞬间的不自在:当他表白对别的女人的真爱时,就好像你在无意间遭到了他轻微的贬损。唐菲一定会把方兢的话原封转达给尹小跳的,尽管她对原封转达方兢这样的话已经有了隐隐的不情愿。
不情愿,这种心绪的突然滋生连唐菲自己都觉得吃惊。
可曾有男人对唐菲产生过这样的爱吗?和唐菲相比尹小跳其实就算得上奢侈厂,尽管她整天坐在办公室,低着头把眼泪掉在抽屉里。
那么,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结婚了?她问方兢。
我想应该是。方兢说,接着又补充一句:也许我们都老得不能再老时最终会走到一起,要是她还要我。
听上去这很像是废话。唐菲说。
是废话。方兢说。
唐菲从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方兢也开始抽他的烟斗。
抽烟使他们稍显放松,尤其唐菲,她简直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来劝方兢“回心转意”,负责任地和尹小跳把结婚的事进行下去的,她也的确一直在谴责他质问他。但当方兢告诉她,和尹小跳结婚是不可能的时候,为什么她会心头一松呢。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心头一松除了真的为尹小跳庆幸,还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属于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
她感觉方兢正在观察她,也可能是观察她抽烟——80年代中期城市女性抽烟其实已不稀奇。她说您是不是在看我的烟啊,很一般的烟,我们福安本地的,“桥”牌。他说不是,我是在观察你的嘴,费雯丽式的嘴角,你自己没发现吗?她撇撇嘴说我没发现。您是不是有观察别人嘴的习惯啊。他说我近来好像是在做一点关于嘴的研究。
是出于职业习惯吧?她说。导演挑演员时,身材、五官……嘴当然也不例外。
他说并非只是挑演员意义上的研究。他说当然,嘴对于一个演员的脸也是至关重要的,有时候它的重要性超过眼睛。不然当我们痛斥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说:“瞧他那副嘴脸!”嘴——脸,嘴直接与脸相联。
方兢的“嘴脸”终于使唐菲禁不住轻轻一笑,她眯着眼睛看着方兢说,不过你们文化人不是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方兢说,眼睛要是心灵的窗户,嘴就应该是心灵的通道,是通道。如果没有嘴的诉说,我们彼此又怎么能到达相互的心灵呢‘!
唐菲说,您是说嘴能计我们到达相互的心灵,嘴是心灵的通道?我倒觉得嘴更是心灵的屏障,要不然人们为什么总说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呢——不瞒您说,我自己就经常口是心非,从嘴到心的通道多半是不畅通的,嘴是胃的通道还差不多。您看看我们周围大多数人的嘴都在gān什么?
都在gān什么呢?方兢问。
唐菲说我看大多数人的嘴除了吃饭就是撒谎。
可是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方兢说,嘴还应该有示爱的功能。但是我做过一个也许是片面的调查,在中国,几乎半数以上的中年老年夫妻在做爱时是不动嘴的,他们从不互相亲吻,他们只打开生殖器,却把通向心灵的嘴关闭起来。这根本不是东方民族的矜持,也许是相互的厌恶所造成,现代人的嘴不断退化就是厌恶太多,爱太少所致。我们的祖先相互示爱时比今人要真挚、大气、美好得多,你只要看看先秦、汉代的那些绝妙的石雕你就明白了。
您大概开始对牛弹琴了,唐菲说,我就是那个听琴的牛,我对嘴可没有这么深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