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便再一次开始了,双方都显得很不冷静。也许尹小跳应该做些让步的,尹小帆毕竟是她的客人。可是她却有点儿狭隘地斤斤计较起来,她觉得尹小帆类似这样的挑剔简直是有点儿不知好歹。尹小帆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那种不能让人说不好的人,问题是我说你不好了吗我说的是水!尹小跳说水从来就是这样的水,你回国之前怎么没带上点儿水质软化剂呀,或者gān脆像英国女王来中国那样,带足她自己的专用水——可惜你还不是女王,你少在这儿给我摆谱儿!
尹小帆说我摆谱儿?是你的虚荣心受不了了吧?你不就是刚当了个出版社的副社长吗,想让我唯唯诺诺地像你那些同事下级那样围着你转吧,别忘了你是怎么进的出版社。如果不是唐菲替你卖身,你不是还在中学里吃着粉笔末儿教书呢吗!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啊想起来我就恶心!
恶心你就出去!尹小跳说。
出去就出去!尹小帆收抬了东西当真出去了。
此后的一年里她们不通消息。尹亦寻和章妩埋怨尹小跳不该和尹小帆唇枪舌剑,当尹小帆和尹小跳发生争吵时他们总是站在尹小帆一边的,”让着她“是他们不变的原则。他们从来不认为尹小跳和尹小帆已是两个成年人,两个成年人需要互相控制情绪和互相的尊重。而他们却总是说”让着她让着她让着她“,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呀!尹小跳不言不语地望着她的父母,内心充满一种莫名的悲哀。
尹亦寻就给尹小帆打越洋电话。他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小帆你怎么也不给家里来电话呀我们都很想你。尹小帆就说为什么非得我给你们打电话呢,你们主动给我打一个电话就那么难?尹亦寻说从前你说过的,美国电话费便宜呀。尹小帆说便宜也是钱,再说你们过的也不是缺钱的曰子,连电话费都舍不得花还说想我……尹小跳听见了这次的电话,尹小帆如此地顶撞尹亦寻使她又难过又解气,让事实说话吧,让事实来改变一下父亲母亲那”让着她让着产她“的原则。
她要怎么做才能叫做”让着她“呢?她气愤。但她就像尹亦寻对待章妩一样,有时候会在最怨恨她的时刻生出最深厚的内疚。那真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内疚之情,没有因果关系也不依照合理的逻辑,总之她内疚了,她终于给尹小帆打了电话。她告诉她,她要去美国开个会,尹小帆那时在美国吗?她很想在美国和她见面。
她们在美国见了面。会议结束后她从明尼阿波利斯飞到了芝加哥。初冬的天气,大风的芝加哥,却是醒脑清神的风啊,把人chuī得彻骨的冰冷又彻骨的jīng神。密执安湖区那满地的金huáng色落叶给尹小跳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不是些枯gān的落叶,也不是凋零,不在人的脚下吱嘎作响,因为叶子们片片都很柔软,闪耀着富有弹性的细润的光泽,像绸缎,像无声的狂欢。
尹小帆对尹小跳表示了出乎她意料的热情,她是想要弥补一年前她那赌气的离开吧,当她远离了中国,回味她拽给尹小跳的那些令人伤心的话,她一定也有过瞬间的不安。她热烈地抱她的姐姐,当她们回到家里,尹小跳拿出尹小帆故意扔在国内不带走的意大利三色金的手链和”圣米高“遮阳帽时,尹小帆哭了,尹小跳也哭了。眼泪在这时是真实的,眼泪冲开了一些她们心中新的和旧的疙疙瘩瘩。尹小帆带尹小跳参观她的房子,并指给她她的房间。猫也出现了,这只被叫做白山羊的大白猫憨头笨脑地直在尹小跳跟前打滚儿。
它是在欢迎尹小跳,而尹小跳是不喜欢猫的,况且它正在脱毛。但她觉得她应该让尹小帆高兴,就假装喜欢地伸手在白山羊下巴颏儿底下挠了两把。她知道尹小帆也是不喜欢猫的,但是戴维喜欢,戴维的喜欢也应诊是尹小帆的喜欢,尹小帆于是就无条件地喜欢。
尹小跳在芝加哥只有两天时间,然后她还要去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呆几大,她告诉尹小帆说是一个朋友请她去的。
两天太短了尹小帆说,但不管怎样她们毕竟有两天在一起的时间啊。尹小帆为此向公司请了两天假,她到处跟人说她的姐姐来了她要请假,儿时的情感似乎又回来了,她对尹小跳仍然有着一种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思念。
她带尹小跳逛街,在梅赛斯百货公司她们互相给对方买东西。尹小跳送她一件长风衣,她送尹小跳一只皮包,她们又为章妩和尹亦寻买了一些东西。尹个帆不像尹小跳那么爱逛商店,逛起来那么废寝忘食那么耐烦,为了陪着尹小跳她付出了极大的耐心。逛累厂她们就去咖啡店坐着,喝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她们一块儿去店里的洗手间,一个美国女人憋得要死要活一冲进来就放了一个那么嘹亮的大屁,尹小跳和尹小帆实在忍不住相视一笑。尹小帆说在美国这种粗俗的人多着呢,尹小跳说咱们这么议论她肯定能听见。尹小帆说我向你保证她不懂中文。互相听不懂语言其实也挺方便——
你当面臭骂他没准儿他还以为你夸他呢。她们俩又一块儿笑起来。
她和尹小跳在湖边典雅的歌德街上散步,路过一间花店她走进去,一定要给尹小跳买一枝雪白的百合让尹小跳拿在手里。尹小跳觉得有点儿做作,但尹小帆的心意还是让她心里热乎乎的。她拿着清香四溢的百合走在歌德街上,一条毛发蓬乱的小狗从她们身边跑过去,狗的主人是个整洁清瘦的老太太。奇怪的是那小狗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回头,惹得尹小跳和尹小帆就也不断地看它。尹小帆说姐,我觉得这狗长得特像高尔基。她这比喻实在是出人意料,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只小狗的脸如何会与高尔基相像。然而实在是像。就像是为了叫她们确认一下它和那名人的相像,它又回了一下头。尹小跳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弯着腰,笑得几乎蹲在了地上。手中的百合差点儿叫她给揉皱了,尹小帆拉她拐进了一家名叫”大碗“的餐馆。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们彼此都记着这次的散步:她们在歌德街上碰见了”高尔基“。
晚上戴维下班回来,三人一块儿去吃日本料理。流水样的时间啊流水样的安排,看上去一切都不错。很晚很晚尹小帆还在尹小跳房间里和她说话,很久很久她们没有什么私房话可讲了,这晚尹小帆先讲起了私房话:她的一两个短暂的情人。尹小跳就也讲起了那个邀她去得克萨斯的朋友麦克。
这朋友是个男的呀,尹小帆说。
是个男的,尹小跳说。我们在一次会上认识的,他的中文很好,在那次会上为我的论文发言作翻译。现在他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
你喜欢他吗?尹小帆说。
尹小跳不说话。
那他肯定喜欢你。尹小帆说。
他太小了,比我小七岁呢他懂什么呀。尹小跳说。
尹小帆说,在这儿,能被比你小七岁的男人爱上是让人羡慕的。姐,我真的很羡慕你,而且没想到你这么……风流。
尹小跳说我风流?我什么也没做啊。
尹小帆说他……麦克头发什么颜色眼睛什么颜色,你有照片吗?
尹小跳说我没照片,不过你可以和他通个电话,试一试他的中文,正好我也要告诉他我的航班,他说过要去机场接我。
她们河就去给麦克打电话。都觉得有点儿要背着戴维,她们选择了这电话要在厨房打。尹小跳和麦克通了话,寒暄几句就在电话里介绍了尹小帆:一个中国人有那么好的英文,一个美国人有那么好的中文,他们通通话不是很有意思吗。
于是尹小帆接过话筒开始和麦克讲话。
她坚持用英文和麦克jiāo谈,一句中文也不讲。话筒里的麦克一定在称赞她的英文了,尹小跳看见她得意地笑着。她笑着,长篇大套地讲着英文,不顾尹小跳就在身边——也许就因为尹小跳在她身边,她才执意要用英文隔离开尹小跳和他们的jiāo谈。那确是一种隔离,带着一点儿居高临下和不礼貌的野蛮。又似带着一种暗示,用这流畅悦耳的英文暗示尹小跳,这儿是美国,不管你和麦克将要产生什么样的关系,你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你不会说话,你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地jiāo流!她执意讲着英文,一边开心地打着手势,不时地哈哈一笑,就像她和麦克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她的风趣幽默她的小聪明足以使这jiāo谈生动而不枯燥。啊,为什么麦克你一定要会讲中文呢忘掉中文吧,不要试图用汉语告诉尹小跳”我爱你!她执意讲着英文,也许已经在为麦克能用中文和尹小跳jiāo谈感到沉不住气。尹小跳凭哪点能够和美国人jiāo朋友啊,就凭她那点儿在飞机上要个吃喝,在大街上问个路,在商店里买个简单东西的,什么也不是的英文底子她怎么可能有美国朋友呢?不幸的是她就有了因为碰巧那美国人的中文好。这真有点儿应了中国那句俗话了:傻人有个傻福气!
她于是就更加不能容忍麦克跟她讲中文了,耳不听为净吧,耳不听为净。不听就是不存在就是没有这回事;听了呢,一切就好像变得确凿了:一个美国人的声带里发出了中国话的发音,而那些好听的话不是说给她尹小帆,却是倾诉给旁边这个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无法容忍这个事实她也恼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她这场英文电话已经时间太长了,长到厂尹小跳斗胆想要多心的程度。最后她总算把话筒从耳边拿开,往尹小跳眼前一伸说:麦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尹小跳不知为什么已经有点儿发怵再接过话筒了,尹小帆这主次颠倒的通话时间和她那俨然一副对待外人的口气——“麦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使尹小跳只想到了一个词:冷酷。她没有再与麦克讲话的兴致,说不上自卑还是郁闷,她挂上了电话。
她们勉qiáng地互道晚安回到各自房间,似都在竭力维持着还算体面的现状。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尹小跳出了一点儿差错,她的芝加哥之行也许能够圆满结束的,不幸的是她犯了一个小错误:
这几天她来例假,她不小心弄脏了chuáng单,很小的一片,五分钱人民币那么大的一片。起chuáng之后她赶紧扯下chuáng单去卫生间清洗,正碰上在里边刷牙的尹小帆。
一夜之间尹小帆的情绪忽然又变得烦躁起来,不知怎么手捧带着血迹的chuáng单的尹小跳让她觉得十分不顺眼;她说姐你想gān什么呀,尹小跳说我得把这个地方洗洗。尹小帆说不用你洗了,我洗衣服的时候一块儿洗。尹小跳说我还是洗了吧。尹小帆说放下放下你放下行不行。尹小跳说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尹小帆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用“ob”?我从来都是用ob的根本就弄不脏chuáng单。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习惯用卫生棉条吗。尹小帆说你怎么就不能习惯呀美国人都能习惯的事怎么你就不能习惯?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习惯把卫生棉条往xx道里塞!尹小帆说可是你的带着小翅膀(尹小帆一时忘了汉语“护翼”一词)的卫生巾还是把chuáng单弄脏了呀。尹小跳说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chuáng单,但是用什么样的卫生巾是我的自由为什么我一定要用你指定的东西呢。尹小机说不是我指定是家里就有,可是你不用。为了你的习惯不是我开着车专去超市给你买回来了吗。你把你的讲究从中国带到了美国我满足了你的讲究你还要我怎么样!尹小跳说你说得不错,我在有些方面是有点儿讲究,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惯我的讲究,我的衣服我的旅行箱我的朋友我的工作都让你感到不愉快。你想让我说你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是不足,连同你的猫你的“ob”,只要你推荐我就得张开双臂拥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