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_铁凝【完结】(53)

2019-02-24  作者|标签:铁凝

  他说马上是一个人,一个从河南乡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chūn节回家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儿不敢在你面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脑部恶性肿瘤。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能够……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一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间不合适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身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乱地送她下了电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会遭到她客气而又果断的拒绝。他望着她那熟悉的却是永不可能再亲近的背影,想起了当年她奉献给他的最初的那个轻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身影,胃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抚摸自己luǒ露的手臂,手臂上的jī皮疙瘩让她觉得全是那些鼓凸出来的文字。她再次确认了她爱的是那无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爱那个写字的人了。这时同情心再次涌上心头,她遥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满结局。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高兴一点儿你高兴一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高兴我挺高兴的。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中为什么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

  54

  很多女人的经验证明,逛商店购物是摆脱郁闷的好办法。尹小跳并不认为自己的心情是郁闷的,这天她却也毫无目的地逛起商店来。她可能是要买一些结婚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买了不少,却老是觉得什么也没买。

  她先是去了一家经营轻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兰产的样品。有些很贵,但是她很喜欢,像风琴帘啦木百叶啦,竹卷帘啦;有些很贵,但是她不喜欢,比如那些金属百叶窗。她想陈在的书房也许应该用效果柔和的风琴帘,至于客厅,她觉得还是得有白色纱帘。这会显得古典、传统一些,但是宁静。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白色窗纱。

  接着她又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货公司,乘电梯直接上二楼去看女装。当她在二楼闲逛的时候,一楼的某个化妆品柜台,大约是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吧,发生了一场顾客与顾客之间的纠纷。这纠纷原本是由于一点点小事,却不知怎么变得愈演愈烈。纠纷的一方是两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而引起她们愤怒、被她们一声高似一声地指责着的是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章妩在那儿挑选睫毛膏,身边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测览柜台里的陈列。她怀中的孩子两岁左右,孩子对母亲这种不厌其烦的浏览感到不耐烦,便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并不断伸手打他的母亲,也捎带着打几下身边的章妩。章妩不喜欢身边这个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达她的不喜欢: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个孩子在瞪另一个孩子,也许这便是纠纷最真实的导火索。假如章妩以长者身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母亲,告诉她请不要让孩子乱打别人,就没有后来所有的事情了,她却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去瞪一个两岁的人,这的确有点儿粗bào有点儿幼稚可笑,尽管孩子的母亲没有发现章妩这粗bào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却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孩子是记仇的,一个两岁的孩子已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身边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显然对他不好,因此当这老太太支在柜台上的胳膊肘又在无意间压住了这孩子的小拇指时,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大哭着,一边委屈万状地指着身旁的章妩。他虽然没有能力向他的母亲叙述刚才章妩对他那一瞪,他却可以让母亲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缘由就是身边这个老太太。是这个老太太欺负了他侵犯了他,让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声所震惊,她立刻把孩子往柜台上一放让孩子大模大样坐上柜台,一边焦急地问着宝贝宝贝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妈谁欺负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腾着小腿,伸手指着章妩,硬噎着几乎要背过气去。女人立刻怒目圆睁地凑到章妩跟前说,怎么回事啊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孩子弄哭了你!

  章妩说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没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孩子为什么指着你呢我孩子为什么不指别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妩伸出了他的小手,并抽抽搭搭地说手……手……

  章妩想起来了,刚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压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对女人说对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压了一下孩子的手。对不起啊。

  女人一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压了一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chuī,又是chuī又是揉,连揉带chuī连chuī带揉,接着她一把抓住章妩的衣袖说,哼,压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还不承认,你凭什么压我们孩子的手啊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没长眼啊,压坏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赔得起吗你!我们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根头发丝儿的磕碰都没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碰见了你呀!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孩子这么小凭什么受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欺负呀……

  章妩被女人抓着衣袖显得很窘迫,她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个不好慧的女人。是啊这是个不好惹的女人,母shòu一般的女人,衣着昂贵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两枚钻戒。她的孩子的确是她的宝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章妩摆动着胳膊力图让女人的手松开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妩一生不会和人吵架,到这时她更是心慌意乱思维麻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落人这种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显出烦躁地对女人说你gān吗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gān吗!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激烈起来,她冲章妩、也冲渐渐围拢来的一些顾客说大家伙儿听听,她欺负了我的孩子还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让人抓着袖子不好受啊,你压我们孩子的手我们孩子就好受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什么呀你!

  章妩说我怎么没道歉呀我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吗?

  女人说你跟我们孩子说了吗你跟孩子说对不起了吗?

  章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我已经讲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选睫毛膏,营业员可以证明!

  忽然,那孩子母亲身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插话了,她染着huáng头发涂着紫嘴唇,她奚落章妩说哟,都多大岁数了还涂睫毛育呀,瞧你那眼睛上还剩下几根眼睫毛儿呀臭什么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跑到大商场来和两岁的孩子过不去!

  “huáng头发紫嘴唇”的插话鼓舞了孩子母亲的士气,从长相儿看她们是姐妹,“huáng头发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们像是有几个钱的人,突然bào发的那种,因此还顾不上掩饰骨子里的恶俗,她们更急于表现的是调动公众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财力和因此而占有的霸道。面对章妩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们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她们欲罢不能了。姐姐迎合着妹妹的话说是啊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狗样儿!

  章妩被激怒了,她一使劲儿甩开孩子母亲的手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骂人!

  孩子母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一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huáng头发紫嘴唇”说就骂你了你能怎么样,老不要脸老不要脸……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母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一样地站着。她的背明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亲。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的渴望。是的,对母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内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贯穿着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母女心照不宣。

  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唤醒了尹小跳内心深处母性的情感,她断定这确是一种母性的情感,女儿必得获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关爱她的母亲。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现在我替我母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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