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眩晕最终也协助了她。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女人,不论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语是多么可怜、凄凉,比起哭天抢地的嚎陶,这飘渺、柔弱的耳语总像是有一种可深可浅的暗示和一种朦胧不定的撩拨。也许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拨的,是那撩拨和暗示牵引了她。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chuáng上,觉得身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健康。后来她曾经对尹小跳和尹小帆说,她身体这么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过剩;鱼肝油、钙片、维他命……鱼肝油都是德国进口的,外婆bī她捏着鼻子喝。尹小跳审视地看着她的脸说,那你为什么还会头晕呢?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chuáng上,还有一种被收留的感觉——唐医生收留了她,使她远离了苇河农场远离了砖厂远离了学习批判会,也远离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农场每日的必修课。毛泽东主席关于革命的语录,不仅每日须背诵,它也被谱写成了歌曲,对此章妩已熟记在心,唱也能完整地唱下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bào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bào烈的行动。”
革命得bào动,是bào动。章妩暂时地远离了bào动,她渴望着唐医生那对目力集中的平静的小黑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凉的、圆圆的小听诊器伸向她的胸……
有一晚当他值夜班时,她又感觉到眩晕,按了铃,于是他来到她的病房。这间四张chuáng的病房暂时只住着章妩一个人,后来她始终没问过唐医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还是碰巧没有其他病人要住进来。那时夜已经深了,他打开灯,俯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又看见了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她把头偏向一边,闭起眼说她的心脏难受。他掏出听诊器,凭感觉她已经知道他把它掏了出来。他把它伸向她,当那冰凉的东西触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脏时,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着听诊器的手,然后她关掉了灯。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彼此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一动不动,尽管他猜想,她按住他并非为了让他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下她那颗心一阵阵狂跳。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利用这样的静止形态彼此较量又彼此揣测:他会不会把护士喊来?而她会不会突然大叫大嚷?他们揣测着较量着,耗着时间,似都等待着对方的进攻,似都等待对方的放弃。接着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她的身体也开始在暗中起伏,因为热流就在她的小腹涌动、奔窜,就在她的腿间燃烧。她开始重复起那天在门诊部对他的耳语。她的声音更小了,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分明有主动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几分被动的哀叹。她声音微小地反复说着:
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说他不能把手拿开,还是说他不能再继续做什么,但他就在这时抽出了他的听诊器,他扔掉它,然后把双手镇静而又果断地放在了她的两只rx房上。
当他那瘦长jīnggān的身子压迫在她丰腴的luǒ体之上,她的心灵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轻松,她竟丝毫没有负罪感。她这时才确信,她将被唐医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纯粹的欲念的闸门就被这少见的轻松给彻底撞开了,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的双腿高高盘起双脚紧紧勾住他的两胯,她不让他停歇不让他停歇,她还在动作之中把枕头垫在了臀下,她要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许那已不是深入,那是从她体内整个儿地穿过。那是把她的身体整个儿地穿透……
9
黑夜就是这样到来的,就是在她百无聊赖而又寡廉鲜耻的企盼之中到来的。她呼吸着枕头上散发出的洗衣房的气味儿,呼吸着病房里固有的来苏尔的气味儿……洗衣房和来苏尔,当一个健康的女人被单独抛进混杂着这两种气味儿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她身体的某些部位竟会产生不合情理的亢奋。
此时此刻章妩就压抑着她的亢奋在暗中等待。昨晚唐医生离开病房时对她说,也许她应该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他会给她出具诊断证明和一张病假条,一张休息一个月的病假条,那是当年福安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在一张病假条上所能开出的最长期限。她不愿意深想她就是为了这个在等待,为了这张可以让她留在福安留在家中的病假条在等待,这使她显得卑下,jiāo换的意味也太明确。她宁愿想成那是她的性欲在等待。和他在一起她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由紧张、鬼祟而生的超常的快意,又似乎是坠入深渊时,那彻底堕落的听天由命。
他来了,当他把病假条jiāo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再次关掉了灯。这次她有一种主动爱抚他的意愿,也许那是女性最原始的身体感激的本能。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并不为她熟知的脸,她匍匐在他的身上寻找他的嘴唇,她没有碰过他的嘴,他也没有碰过她的。她发现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脸,当她的头发扫住他的嘴角时,他便像要逃脱似的伸手按住她的头,他按住她的头一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头和她的嘴脸向下滑落着滑落着,滑过他的胸膛他的腹肌,然后她的嘴脸滑到了那丛有点儿扎人的茂密的荆棘……她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当她平定了呼吸打算擦拭自己的身体时,她发现那张病假条竟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她出院了,回到家来,她对尹小跳姐妹宣布说她能在家里住一个月,一个月!说完她就又躺在了chuáng上,她想起她是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所以她应该躺上chuáng。她靠在她那宽大的羽绒枕头上给农场领导和尹亦寻分别写了信,附上风湿性心脏病的诊断证明书和那张病假条。她让尹小跳出去替她发信。尹小跳拿了信问她:妈,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章妩听着尹小跳的问话,看着她这位十一岁的女儿。她想这句话无疑是女儿对她的关心,难得她这么小的年岁就这么知道关心人,不过她这关心似又缺少点儿母女间的那么一股子亲热劲儿,尹小跳从来就不会对她撒娇,也从不跟她哭闹,她从来就不知道尹小跳那颗小脑袋瓜儿里净想些什么。刚满七岁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响,她也站在尹小跳身边煞有介事地问章妩说:妈,你想吃什么?好像妈想吃什么她就能给做什么。章妩看着站在chuáng前的两个女儿,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她成了这家里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还是认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说妈想吃鱼。
尹小跳到邮局发了信,又去副食店买回一条很大的活鲤鱼。售货员用一根马莲草穿过鱼嘴系住,让尹小跳提在手里。她一直记着那条鲤鱼的价钱:九毛五分钱。岁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但九毛五分钱一条的活鲤鱼她始终牢记在心。
值得记住的还有她当时的心清:她一路走着,有点儿费劲地拎着那条扭来扭去的鱼,快活、踏实,还有几分自豪。她愿意章妩归来撑起家中的门面,她也愿意章妩看见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简单。她不仅能买,还会做。她回到家来,把鱼放进水池,刮鳞,开膛,清洗,控gān,操刀在鱼身上斜片几刀,拍上薄薄的一层白面,炸……,最后,她做了一条红烧鲤鱼端到章妩跟前。她的小脸儿给油烟熏烤得红红的,汗水让额前的刘海儿贴住了脑门儿;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么纤细啊。
尹小帆窜前跑后地欢呼着,她为她的姐姐感到骄傲。她还不失时机地向章妩兜售她的小常识,她说妈你知道洗鱼时不小心碰破了苦胆怎么办吗?你呀,你就赶紧往鱼肚子里倒些白酒……
尹小跳的红烧鲤鱼给了章妩一个出其不意,她鼻子一酸,是的,鼻子一酸,她就哭了。这是她回家之后头一次流泪,这是一种无法平抑的内疚,还有抱歉。她这才发现自从回家之后她还没有问过两个孩子的生活,学校怎么样,她们每天吃什么,有人欺负她们吗……她很想把尹小跳和尹小帆揽在怀里使劲儿抱抱她们,但她又似乎不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具备爱抚孩子的能力,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爱。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够释放出母性的光辉,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这光辉照耀。尹小跳对章妩可能出现的亲热始终持警惕态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一种亲热,哭也使尹小跳难为情。这是她们母女终生的遗憾:她们几乎永远不能同时欢笑同时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现在章妩的流泪并不能打动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尽力理解她的母亲,并更加对自己满意。
她们开始吃鱼,章妩说,我准备给你们俩一人织一件毛衣。她说得很急切,就好像织毛衣是拥抱的另一种形式,她不能拥抱她们,她便要为她们织毛衣。尹小跳说,先给小帆织吧,玫瑰红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说玫瑰红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红!她对尹小跳的这份忠诚啊,这份热烈的响应啊,使尹小跳每每回忆起来都恍若做梦。接着,就像是借了气氛的和谐愉快,章妩又说了一个请客的计划。她说她这次看病住院多亏了医院里一位……一位唐医生,因此她想在家里请唐医生吃顿饭,以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她说你们还小呢,不知道看病有多难啊,如果没有这位唐医生,说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险,更不用说那张病假条了。她把“病假条”三个字说得很模糊,但尹小跳还是听清了。如果没有那张病假条,她就根本不可能在家里住一个月。尹小跳说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为有病才有了病假条吗,怎么是因为有了医生才有了病似条?章妩说因为不一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许休息。总之唐医生是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答谢的人。
于是就答谢。是个星期大,章妩破例起得很早,她让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厨房差个多忙了一个上午。她已许久不做家务,对厨房的一切都很生疏,对盐、糖、酱油、味jīng的感觉更欠准确。她骨子里是畏惧厨房的,就像她畏惧苇河农场一样。但是,只有当她在厨房里转悠的时候,只有这时她才想起苇河农场的那么一丁点儿好处:在苇河农场是不用做饭的,他们吃食堂。她做了几个似是而非的菜,不断向尹小跳请教着调料们都放在哪里。辣酱油啦小茵香啦,她已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去处。最后她打算做一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跳说,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谁也不会做。
章妩说怎么不会做,原料不就是鲜牛奶、jī蛋和白糖吗。尹小跳说还有香兰素和柠檬酸呢,没有柠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体,它不会变成小雪球。章妩惊愕地看着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尹小跳说我看爸做过。章妩说把柠檬酸找出来我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说没有柠檬酸。章妩信了尹小跳的话,虽然她隐约觉得尹小跳对烤小雪球颇有些要垄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