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穿衣镜前打领带,钱心一则满卧室找他的另一只袜子,一边到处跑一边撩闲:我建议你穿丑一点,到时咱们往最后面一坐,存在感跟没有一样,各种被无视就完美了。
陈西安接下了他口是心非的赞美,相敬如宾的夸他:有脸穿什么都没用,你一样一只袜子也行。
西裤不比仔裤,走起来裤脚甩动,袜子动不动就会露出来,钱心一难得忍不了这种不讲究,刨出双新的换上,带上笔记本和U盘才肯走。
项目上的会议室都是活动板房,顶矮漏风特别low,但是气氛很凝重。
两人十点一刻到,会议室里就坐了过半,王一峰在外头的台阶上不知道埋怨谁,看见他俩挥了下手,接着聊他的电话。
钱心一的愿望铁定落空,首先他们穿的不丑,其次施工单位不敢让设计院坐最后面,两人挨着坐在长桌侧面三四座上,边观察各家单位的脸色,边开了电脑将自己这边屋面吊顶位置的图纸又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人陆续来齐了。
王一峰坐在领导的位置上,钱心一左手边是他们集团的另一个经理,管商务的,他和陈西安对面是施工石材的中标单位,也是这次事故的最大认责对象。
王一峰大腹便便,眯起眼来是八卦妇男,绷起脸来架子也不小,他先是把事故的大概情况描述了一下,然后杀鸡儆猴的敲打了各单位的工作态度,绿地的商务在旁边唱红脸,假模假样的打他的脸,把沉下去的气氛拉起来,方便他再敲打。
等所有的施工单位都开始讪笑之后,王一峰见好就收,手一挥坐在墙边的施工员就往桌子上搬了一大摞A2的蓝图,王一峰说:行吧,既然大家这么不诚实,都觉得问题不在自己,那咱们就从图纸开始查起,一级一级往下捋,你们看行吗?
首先就是设计,过,接着是施工图,也过,查变更也没问题,图纸层面的东西基本就完了。然后是坠落原因分析,很明显,就是施工单位偷工减料了,他不得不承认之后,为了分担责任,只能狗咬狗将矛头指向监督,怪别人没提。
管理不说话,顾问也沉着脸,因为无可辩驳,他们是需要常驻现场的,设计院的检查单在下午四点多也暴露了。
石材的施工已经吵红了眼,连设计院的权威也忘了,逼问振振有词的逼:设计院当时也认定没问题了,你们专业的都没看出来,我们这些土老帽怎么看得出来?所以设计院也有责任,我说的没错吧?
王一峰闻言露出一个有点担心的表情,却盖不住底下那点幸灾乐祸,他觉得这项目经理是个大写的傻逼,人设计院都是什么水平,遣词造句都是抠着国标来的,该宜的时候绝对不说应,想往别人头上扣虚虚的屎盆子,他都不能答应。
钱心一看向这个项目经理的时候,心里挺凄凉的,高远不反对赔偿,但是赔偿不能由GAD给。在这场事故中其实他们只有5%的责任,但是这一刻他必须全推出去,这5%的推卸伤到了他引以为傲的坚持。
设计院当然有责任,他第一句话说的又慢又缓,以至于焦躁争吵了半天的会议室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
钱心一眼神一凛,声音猛的抬了上去:早知道贵公司是这种施工水平和职业素质,设计院当初就不该签你们的图!
那项目经理心虚,视线兜了一转:我们的图纸没有问题。
钱心一冷笑一声:这话本身就有问题,别人GMP这么严谨的公司都不敢拍胸脯说自己的图纸没问题,你们的图纸就能没问题?我不信,陈西安,你信吗?
陈西安:有现成的图纸,查一查就知道了。
查一查就完蛋了,项目经理连忙转移话题:图纸是没有问题的,上午不是审过了吗?问题出在检查上,我们现在是谈检查的问题。
他的意思的设计院在转移话题,钱心一舔了下嘴唇,说:行,就谈检查的问题,我们的检查单上的日期是9月28,检查的内容的吊顶位置的钢件,检查的结果是没问题,这个我们认。当时检查的人是我们陈工,你有疑问直接问他,他回答不了的,那就是设计院的责任,行吗?
有意思的地方来了,作为施工单位,有几个问题是他不能直接问的,比如点焊,比如螺杆不直,这种问题问了就是自打耳光,所以他只能问两个问题:可以,第一,施工不规范的地方,当时为什么没指出来?第二,我怀疑吊顶位置的钢件是设计小了才锈断的?
两人匆匆对视一眼,陈西安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站了起来:您好,第一问题,明知道施工有不规范的地方,当时为什么不按要求施工。还有我需要提一点,9月28号检查的时候,已经施工的范围只有西南角的两个轴线,那边的施工状况和事发点并不一样。
他那天根本没上天台,施工状况什么样纯粹是胡说的,但是妙就妙在施工单位不可能反驳他,说我那边的施工状况明明和事发位置的差不多的。
项目经理吃了个高帽子哑巴亏,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陈西安接着说:第二个问题,9月28号检查的时候,现场确实没有生锈的迹象,或者说锈了但看不出来更准确,上楼看过的人不只有我们公司,咱们管理、顾问甚至总包的施工员都去看过,如果锈了,不可能没人看出来,所以当时的检查我们签字,是没有问题的。
他笑了一下:有一点我觉得挺有意思,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9月28日到11月11日之间,一个半月的时间里,钢件从锈的看不出来到完全锈烂了,连Q235A级都达不到吧。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都看向了石材中标单位的项目经理。
第44章
陈西安其实不愿意这么刻薄,让人难堪的面红耳赤,可是要想保住GAD的声誉,他就只能咄咄逼人。
钱心一就愿意违背良心说谎吗,他也不愿意,人善被人欺,面对利益的时候尤为如此。
虽说他们把自己摘干净的手段并不光明,但是背地里该赔偿的款项,高远都没有说不赔,他只是在坚持一个无垢的名声,而这个大错在先的单位经理,他不,是他的公司办事的水平实在太糟糕了。
偷工减料在项目上是默认的事,只要不太过分,能保证工程的基本安全,甲方到监理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挣钱都不容易。另外,在设计环节中,也控制性的将建筑材料的用量刻意扩大,确保施工单位在深化中一定有利润可得,避免他们克扣的太狠。
在这种兼容性的政策下,墙上的钢件能在一个月内锈穿,这已经不是没有良心,而是丧心病狂了。
几十双眼睛盯着这边,里头的含义各不相同,石材中标的项目经理嘴唇嗫嚅了好几次,终于是没敢反驳。墙上的钢件成百上千,但凡他否认半个字,马上就有人上去锯下一截来送去检验,他的老脸已经撕破了,没有余地够检验结果来再撕一次了。
王一峰从一堆文件夹中扒出这个单位提供的钢件供货单,对应事故的L504号角钢的材质,白字黑字加红印章,写的是Q235B级热浸镀锌钢材。他向陈西安丢了个眼神,示意他到此为止,给他一个台阶,看他愿不愿意下。
陈西安很隐蔽的朝他颔了下首,假装凑过去和钱心一讨论公事,其实是讲小话:别把脸垮成这样,大家虽然在这里争,但心里肯定都不好受,你别老盯着别人看。
钱心一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我不是在算了,散会了再说吧,先把这事掀过去。
他没有在瞪谁,只是在走神,从这些耳熟能详的争辩忽然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职业来,他明明是一个设计师,却坐在板房里跟施工队争论角钢的腐蚀问题。
其实这些年来,他干的大都是和设计不搭边的事。
这个城市里林立的楼体中,有些是他一个线条一个线条拼凑出来的,他进入其中能轻而易举的找到卫生间和逃生楼梯,然而那些线条都不属于他,是别人给出的构想蓝图,他照着临摹的,他说赵东文只是个画图员,其实他也是。
康纳博士那种人才叫建筑设计师,他说这个位置需要一个线条,这个线条就是美的,投资商置喙都没用。
更多更多的时候,他在开会、按照业主的喜好修改他的设计、跑现场,然后庆幸这个烂摊子终于竣工了。
他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项目,他都当它是个包袱,钱心一忽然有些发憷,他想:原来这么多年我都在原地踏步。
在紊乱的施工次序和近乎苛刻的成本压制下,他的思维和灵感早就锈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陈西安,心里止不住的难过起来:你呢,陈西安,你还是一个设计师吗?
陈西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应了一声,安慰道:不烦,问题我来答,你再坐会儿,不久咱就回家。
他坐回去,脸上露出些许歉意,看向石材的中标单位代表人说:抱歉胡经理,我这个判断不严谨,我的领导刚刚已经骂过我了,建筑上A级钢不常用,贵方作为经验丰富的施工队,想必是不会冒这个险的,或许是降雨量增加、空气酸化的原因加速了钢件的锈蚀,具体的原因还要等检查之后才能确定,您说呢?
想必个鬼,还要检查?胡经理只感受到了来自于他隐晦的恶意,笑的很勉强:那是当然。
陈西安接着看向王一峰:王总的看法呢?
钱心一这个搭档可真是要不得,王一峰心里咂舌,让他给别人个台阶下,他就铺的堪堪能下只脚,还能显得特别大度,这人太聪明了。
他看了眼走神走的魂不附体的钱心一,忍不住替这个心大的兄弟操碎了心,他堵一个月的烟钱,这小子肯定没有防备过陈西安,找时间他还得敲打敲打他。
这种技术问题你们达成一致就行了,我的看法不重要,我现在不关心原因,我要结果。
王一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沿上,环视了一周严肃的说:各位,今天差不多要过完了,我给了你们大半天的时间为自己争取,现在心里应该也有数了,下班之前我要这个事情有个定论。
家属的情绪必须尽快安抚,闹大了我们我们全都完蛋,我希望大家都诚实一点,不要逼我找专家来论证,责任单我们的法务已经拟好了,现在每人一份看仔细了,没问题签,签完了给钱,给完钱散会。
最终协商结果是,施工单位赔付65%,监理赔付20%,甲方赔付10%,顾问赔付5%,设计院和其他专业一样,成了与会的见证单位。
等王一峰想起敲打钱心一的事,那人和他的搭档已经跑的没影了,他还要去医院慰问家属,便决定下次叫他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再说。
任务圆满完成,可钱心一看起来并不高兴,陈西安拐上匝道:心里不好受?去医院看看?
还好,钱心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好吧。
为了矫正陈西安怕风的问题,开车的时候钱心一都会把车窗开一半,这种程度的风震最大,时速达到100的时候,室外的微风在车里的感觉和八级差不多。
这是一种细致而无声的关怀,简直不像是一个月不洗被套的钱心一干得出来的事,陈西安领他的情,并且很喜欢这种照顾,作为回报,他也知道他有心事,从开会那会儿的欲言又止时就开始了。
陈西安打开导航,说:开会的时候你说你不是在什么?
对着他钱心一还是很放松的:那个啊,我准备跟你说我不是在瞪他,我是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