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孙传芳一早就去了军营,没和向喜见面,向喜却一个人又去了汤记茶馆。
晚上,孙传芳回来问向喜:“喜哥,想好了没有,我可等着你的话呢。你要不让我提二丫头,今后我可不敢再提了。”
向喜说:“馨远,不用闹了,你去找麻鸭子给我说说吧,我主意已定。娶她。”
孙传芳说:“其实我今天一睁眼,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几个月后,向喜把二丫头娶到保定双彩五道庙街。她是明媒正娶,从山东回来的孙传芳夫人曹氏为她张罗了一切。向喜在双彩五道庙街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又给二丫头买了一架大铜chuáng。二丫头变成了向太太。
dòng房花烛夜的晚上,向喜对二丫头说,“二丫头,你得有个名儿呀,你也二十好几了,你爹娘连个名也不知道给你起。”
二丫头就说,“起什么名,我有,我就叫二丫头。”
向喜说,“不行不行,不成款。你叫顺容吧。”
二丫头用保定话说,“你要觉着好,就叫呗。”
结婚前,向喜把同艾留在金庄的物品装在一个军用箱子里锁好,也运到双彩五道庙街。待到二丫头问向喜箱子里是什么时,向喜说,那是军用物资。
二丫头相信了。
①。王占元(1861—1934),号子chūn。北洋陆军将领,直系。曾任二镇协统,二师师长,湖北督军兼省长等职。
第九章
大总统令
任命向中和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步兵第一团团长加陆军步兵上校衔此令。
中华民国八年七月二十二日
国务总理龚心湛
陆军总长靳云鹏
向文成在汉口看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这年他十四岁。
“南北议和”结束不久,袁世凯为确保长江上游的地位,又调二镇到湖北驻防。此时二镇已按新制改为陆军二师,王占元任湖北督军兼二师师长。王占元欣赏向喜的忠勇,大总统对向中和的任命即源于他的呈请。之前他还把向喜留在身边作副官长许久。
向文成受父亲的邀请,陪母亲同艾去汉口。
这次他们母子离家,不似他童年时由笨花外出看父亲。那时他们母子常因盘缠不足,路途中遭遇些囊中羞涩之苦。一次在石家庄换火车时,娘儿俩只在车站买了两个贴饼子,就着一碗白开水充饥。贴饼子白开水带给向文成的也是欢乐,因为他站在了火车站上,他是一名小小的旅人。并不是每一个笨花的孩子都能见识火车站的,所谓见多识广,火车站和火车是不可少的见识。当时母亲同艾也很坦然,她一边照顾儿子吃饼子喝水,一边还腾出工夫观察笨花以外的风光人情。从前的向喜在军中虽属下级军官,但同艾能作为家眷常在军中小住,已经觉得十分满足。后来,当同艾住在保定金庄,能和同院的孙太太相伴,常进出于保定城之后,就更觉出那实在是自己的福气了。她常常想起一句老话:有福之人不用忙。这福中之福,都因为她嫁给了向喜。
今天的向喜执意要把妻儿的汉口之行打点得既宽裕又风光——向喜的月薪已是纹银四百两。处事有板有眼的向喜唯恐弟弟向桂疏忽了同艾母子的行程,特意给笨花家中一连去了两封信,信中连他们离家时要坐细车①,买票要买头等车都嘱咐了又嘱咐。同艾和文成在兴奋和忙乱中度过了行前的几天。旅行对于他们虽不新鲜,坐头等车他们可是第一次。离家这天,向桂亲自赶辆细车把同艾母子送到元氏车站,又在元氏为他们买了些粗细果子,和一篮产自兆州的雪花梨。之后,他把他们顺利送上头等车厢。
旅途是愉快的,自幼就对点心、零食不感兴趣的向文成,只是饶有兴趣地看母亲手托苏皮点心吃得那么仔细。他看见一些细碎的薄皮掉在洁白的卧具上,同艾又把它们收敛起来放入口中。向文成看同艾吃点心,还听她讲父亲刚驻保定时,保定金庄的孩子们是怎样笑话父亲的笨花口音。在金庄院子里,有孩子像看稀罕一样看他们的新房客,向喜就说:“出哩出哩”。他是说请孩子们出去。保定孩子便大笑着,也跟着高喊“出哩出哩”!向喜的笨花口音很难改变,他对语言的敏感远不如同艾。同艾随丈夫每驻一地,能立刻发觉当地口音和自己家乡话的差异,她甚至很快就能对他们的口音和句式作些神似的模仿。同艾第一次驻军营是河北迁安县,迁安属冀东。同艾注意到迁安人管借叫“求”,管篮子叫“笼子”,管大伯叫“大爹”。有个房东孩子叫戳子,他娘说:“戳子呢,快到大爹家求笼子去。”他娘说的是让戳子到大伯家借篮子。向文成没见过迁安人说话,但他深信同艾描述的真实。同艾吃着点心和向文成说话,直说过了高邑和顺德。她累了,就斜倚在雪白松软的枕头上打盹儿。向文成不知累,十四岁的他已是成年,他把头抵住玻璃看窗外,看飞速后退的风景。火车出了河北境界,风景就不同于笨花,也不同于保定。风景在他眼里虽不清晰,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些黑的瓦和白的墙,gān土地也变成了水田。他又想起了口音的问题。这黑瓦白墙屋子里的人,口音又是怎样呢,和笨花的差别一定更大。保定府离笨花才三百里地,口音就那么不同,更何况现在已经出了省份。有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口音一定也和水土有关系。兆州每个村子的水都不同,有咸有淡,口音也才有了差别。童年时代的向文成常想,天下有多少种口音,到底哪里的口音最为标准?也许俺笨花最标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意识到儿时自己的可笑,笨花村才那么小。
向喜这次接同艾母子来军营,决心要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他亲自到江岸车站迎同艾母子下车,用马车把他们接进军营。他让护兵和马弁称同艾为向太太,称文成为少爷。他特意请来当地名厨为太太和少爷烹制当地菜肴。一场家宴热闹过后,马弁就陪同艾去逛街。原来汉口和保定大不相同,这里,不仅本国商贾云集,诸多外国商号铺面也在埠设立。当晚向喜又亲自领着妻儿赴江边看汉口的夜景。向文成第一次看见长江,第一次看见往来于江面的帆船、汽船。第一次看见江边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广告。自此,这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便永远矗立在了向文成的心里,成了他见多识广的一个证明。
从江边归来,向文成在自己的房间久久不能入睡。他发现了茶几上的报纸,那是一份头几天的《申报》。报纸他虽不是第一次看见,但《申报》之于他,是汉口之外的又一个世界了。这报纸应该是属于父亲向喜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猜测父亲不是一个喜欢读报的人,军人仿佛没有时间再去阅读什么。这样想父亲也许有些大不敬,向文成却还是执拗地这样以为,好像父亲在军中时间越长,离文字就越远。报纸对于向文成本人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他拿过《申报》,在灯下翻阅起来。顿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几个大字又闯进视线,原来这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在《申报》上刊登的一则广告。广告上画着一个身着长袍马褂的戴眼镜男人和一个身穿花旗袍的女子。这男人一手托腮坐于沙发上,女人正一手撩起门帘,一手拿着一盒香烟递给坐着的男人。画面配着文字,文字写道:他醒了就要吸烟,中国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品的梅兰芳牌香烟是他最赞成的,所以我预先给他拿来。
向文成反复读着这则广告,广告上jīng心组织过的绵软句子竟使他兴奋。他想,若是换了笨花人,这段话该怎么说呢?递烟人要是母亲同艾,吸烟人要是父亲,这话又该怎么说呢?他想不出来。父亲也从不吸烟,所以向文成永远不曾看见父母关于烟的jiāo流。但是《申报》上这则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广告,伴随着汉口江岸那闪烁不止的霓虹灯,毕竟给向文成带来了某种莫名的心境。他尤其不能忘记广告上那位撩起门帘的年轻女子,她额前整齐的刘海儿,身着旗袍的窈窕身材都让他激动不已。将来他身边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假如他睡醒了要吸烟,他身边的女人也应该用这样的言语关照他抽烟才是……向文成背诵着广告词,把自己坠入舒畅的梦里去了。
晚上,向喜和同艾的恩爱在自然中渐渐复苏着。同艾和前些年相比,体态稍显出些丰腴,丰腴的同艾和向喜依偎在一起,向喜又闻见了同艾头发里那股花籽油味儿。虽然同艾来汉口前已经不再使花籽油,她使了在保定买的生发油。但向喜还是顽固地认为那就是花籽油味儿,也许那是同艾带来的“笨花”的味儿吧。笨花味儿使向喜兴奋,笨花味儿也给向喜带来一丝忧愁——二丫头不时出现在他眼前,他跟同艾说着话,就免不了有些走神儿。凭着女人的敏感,同艾不久就觉出了向喜的走神儿,她谨慎地又有几分肯定地对向喜说:“你有心事,我觉出来了。”
向喜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哩,我心里一直有事。”
同艾又问:“是国事还是家事?”
向喜犹豫了一下说,“国事、军事……都有。”本来他要说国事家事都有,家事就是娶了二丫头。但话到嘴边,他把家说成了军。
同艾知情达理地说:“那就不是我该听的事了。”
向喜却说:“你不听我也想给你说说。我不说给你,又能说给谁呢。”他说得很动情,也很真切。他确有一些不能与人言的国事想对发妻说,虽然他知道,身边这个女人并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突然给她讲起一个名叫宋教仁②的人,说袁大总统差了个叫应桂馨的人在上海暗杀了他。那个杀害宋教仁的应桂馨几次三番向大总统邀功,大总统为灭口,竟又派人把应桂馨也暗杀在火车上。向喜叹了口气说:“我一向钦佩袁大总统,可袁大总统这么做实在不该,有点叫人心惊胆战。这件事之后,我在外头做事经常心有疑虑,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经常闹不清自个儿在什么地方……”
向喜对同艾说的话,是他埋藏在心里的真话,是啊,此话除了同艾他又能对谁说呢。
同艾深知这些,她用力攥住丈夫的手说:“人在外头不管做事大小,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事我比你还放心不下呢,也只能全靠个人节在③了。”
向喜说,“有些事你节在都来不及。”他说着又想到了二丫头的事,背着发妻娶二丫头就是一次不节在吧。他这次接同艾来汉口,就是要把这个不节在源源本本告诉她的,这种打算又何止今天才有?他一次次鼓足勇气,又一次次气馁下来。他想该怎样开口才能最小程度地刺伤同艾?就在向喜一次又一次鼓勇气的时候,二丫头顺容却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于是气馁就更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