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阵寂静,一家人仿佛找不到话题。向家人聚会对坐时,遇有向喜在场,常常出现这种缺少话题的时刻。他们要等待向喜,这种等待是合情合理的。
经过全家的一阵沉默,向喜终于开了个新话题。他挨个儿又看了一遍家人说:“都在。当着全家我先问我弟弟向桂一件事。向桂,我问你,这墙上的相片是谁呀?”
向桂听出了这是个不同一般的话头,但还是细声细气地回答向喜说:“这是你呀,我的大哥呀。”
向喜说:“不像,这比你大哥可威风。咱家里不能留,不能留这威风凛凛的人。”
“那……”向桂有点张口结舌,家人也有些揪心。只有向文成平静:父亲来了,先叫他叔叔摘相片,这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同艾对着向喜说:“叫他叔叔把那张大的撤下来吧,小的留着。”
“不行,”向喜说,“一张也不能留。你不摘我摘。”说着站起来就去摘相片。
还是同艾拦住了他,说:“让他叔叔摘了就是了。”
向喜还是气冲冲地要摘,这时楼下有人喊“饸饹来了”,向喜这才止住怒,和家人一起下楼去吃饸饹。
向家人坐上饭桌,才又恢复了久别重逢的欢乐,向喜端起饸饹碗,也觉着刚才bī着向桂摘相片有点过分。他就故意找些轻松的话题,说一些饸饹不同寻常的滋味,说一些吃饸饹的典故。他看看紧挨在身边的取灯,说她晒黑了,可也壮实了。他对取灯旁边的有备说,这小孙子又长高了,问他能吃几碗饸饹。有备说:“两碗。”向喜就说,他像有备那么大的时候,吃不起饸饹,赶庙时就站在饸饹棚外边闻味儿。其实饸饹本身没什么味儿,味儿是羊汤和香菜味儿。他还说兆州人管香菜叫芫荽,别的地方都不那么叫。于是饭桌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向桂又“大胆”地埋怨起向喜,说这叫一顿什么饭,他半真半假地说向喜纯粹是给他难堪,去义chūn楼又不费什么事,眼下义chūn楼就跟向家的一样。
向喜打住向桂的话,他想,他应该向全家宣布他的计划了,这计划就是他的归宿。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搭,面对着全家人说:“我也总算到家了。饸饹也吃了,现在我要向全家说说我的事,就是我的归宿。”
向桂一听向喜要说归宿,赶紧截住哥哥的话说:“明摆着的,叶落归根呗,从哪方面说,哥哥也该回来了。以后,和我嫂就住这儿。以前我知道家里都埋怨我盖楼的事,我盖楼是给谁盖的,给我向桂呀?你们猜错了,我是盖给我哥哥嫂子的。哥哥回来了,哥哥应该顺理成章地住绣楼,我应该顺理成章地回裕逢厚的小跨院。今天,除了文成他聋婶子不在,我当着全家,也当着我的哥哥,当着你们的爹和爷爷,向全家作个声明:把绣楼正式还给我的哥哥嫂子。往后,笨花那边呢,哥哥在城里住得腻烦了,只是回去看看而已。”向桂说完看看向喜,向喜不说话。他又看向文成,向文成心里说,我叔叔一说话,准错。
“向桂错了,”向喜说,“今天我为什么叫全家都来,就是为了听我的一个宣布。文成,刚才你叔叔说的不算数,我说的话才算数。我问你,咱家那个利农粪厂还在吧?”
“在。”向文成说。
“在,我就放心了。”向喜说,“眼下有几个伙计?”
“有四个工友,一个账房。老经理告辞以后还没有经理。”向文成说。
“我去,我去当经理。”向喜说,“大家都记住,我去粪厂可不是为躲日本人的权宜之计,粪厂就是我的归宿。我也用不着隐姓埋名,可我的活动也就仅限于粪厂。这几年我寻思来寻思去,离老百姓最近的还是大粪。过去咱常说人家大粪牛就喜欢粪,人家大粪牛自有道理。现在我就是要去粪厂,当经理,侍弄大粪。这就是我向全家的宣布。”向喜的宣布让全家人一片愕然。但他们都已感觉到,向喜去粪厂是主意已定的。
下午向家人回笨花,向喜只留下同艾和取灯,他让群山明天再进城接他们。他把取灯单独叫进屋,和她说了文麒、文麟去西北的事,又说了顺容和他之间的不痛快。说完他解开包袱一阵翻找,把一杆钢笔jiāo给取灯说,那是她丢在保定的。这杆钢笔本是向喜送给取灯的,他在军中一直用着它,那时钢笔在中国还不时兴。
当晚,取灯睡绣楼的东里间;向桂和小妮儿还睡西里间;向喜和同艾睡客房。向喜和同艾各自躺在各自的chuáng上说了一夜的话。向喜说,不知怎么的,他从离家那天起,好像等的就是这一天。他还对同艾说:“我不是个热烈人。”
①。商震:时为三十二军军长,守平汉线。
第三十九章
笨花村有四街道:前街、后街、套儿坊和向家巷。前街、后街是正经街道,套儿坊又窄又不直,依附于村子的后面,毗连村北。向家巷像个勺子,夹挤在前街和后街的中间。向文成给向家巷画了一张地图,指着地图和闺女们说:“看,咱向家巷就像人五脏里的胃。”
套儿坊和向家巷平时没什么热闹,只在huáng昏时才有几个小买卖人转悠着找生意,那个jī蛋换葱的,那个打洋油的,那个卖苏糖烧饼的。前街街面虽宽,但不临大道,便也少了许多热闹。笨花的热闹在后街,后街中间路南有个茂盛店,茂盛店便成了热闹的中心……不逢集时,路过的大车小辆要在茂盛店打尖住店。他们在大车店卸下牲口,让牲口在店中吃草,赶车人自己则在店门口买下咸驴肉,到茂盛店里要个碟子,在要点醋、蒜,就着驴肉喝酒。店掌柜就叫茂盛,茂盛好脾气,谁要醋蒜都给。即使不吃他的豆芽炒饼,不喝他的糊汤,他也给。茂盛的好脾气,似乎也给笨花带来了数不尽的生气。茂盛店的门面只有三间土坯房,门前经常用苇箔搭着罩棚,那个卖驴肉的就在硼下。茂盛店门面狭窄,院子却宽大,两亩多大的院子被贴墙一排椿树笼罩着。椿树外是一带gān打垒的墙垣,墙垣不整,任人攀墙而过,墙头的硬土被人们的鞋脚、衣裳摩挲出光亮。chūn天,椿树把星星点点的huáng花播撒在墙内和墙外。秋天,又尖又huáng的树叶落地时撒在人们的花包里,逢集时这院里是花市,茂盛店就更加热闹。笨花逢一、六大集。
笨花村起集年头不长,那是向文成、甘子明和佟家打官司之后,先盖了东头的“洋学”,然后,村人一高兴,又起了这个一、六大集,立集时戏唱了七天。为立集,甘子明又给向文成出了个难题。他先问向文成:“你说这次唱戏是为什么?”
向文成说:“你这是又卖什么关子?”
甘子明说:“我不卖关子,唱戏是为立集。那戏台上就该用块匾说明一下。”
向文成说:“jiāo给我吧,明天开戏前你就到戏台前看匾吧。”
这戏台就搭在茂盛店,第二天开戏前甘子明去了戏台前,抬头一看,一块金灿灿的大匾就挂在戏台以上、看棚以下。那匾上的三个大字左念右念都成句,从左往右念是“成大集”,从右往左是“集大成”。向文成笑呵呵地走过来站在甘子明身后问道:“及格不及格?”
甘子明感叹地说:“看这事,看这三个字是怎么想出来的吧!字虽不多,也是大块文章,大就大在它的组字奇妙。可我尚不明白那金灿灿的颜色是怎么弄的?”
向文成得意地说:“谷糠。先用糨糊在匾上写字,再往字上撒几把谷糠,把匾立起来一磕打,有糨糊的地方把谷糠粘住了;没糨糊的地方谷糠掉了,字显出来了,金huáng。”
就这样,笨花人在“成大集”的匾下看了戏,立了集。刚立集时,集还小,各行买卖鞧在茂盛店里。后来集赶大了,分了市,茂盛店里是花市。逢集时,大包小包的洋花、笨花和紫花摆在茂盛店卖,一摆摆成三条“街”。卖大包花的大花主,他们的花包上写着堂号,整状的花朵从花包的四个角溢出来,卖花人大模大样地站在花包后面,显得很豪迈。也有比大包小一点、比小包大一点的花包,花包上也没有堂号,但花好。花主站在花包一旁,不时从花包里抻出一把花,在手里颠颤。他们是在向大花主们展示,是在说:看,比你们大花主的差吗?这是中花主。就在大花主和中花主以外,还有些小花主。他们找个墙根儿把小花包一字排开。他们的花包大小参差,花色也杂。往往一个花包里包含着洋花、笨花,有的甚至还掺杂着紫花。严格说,他们不是花主,他们不种花。他们的花是拾来的、偷来的,还有,钻窝棚挣来的。这里的卖花人多是女人,买花的走过来,她们就和买花的没深没浅地搭讪。
先前大花瓣儿在这里卖花,现在大花瓣儿不卖了,卖花人就变成了大花瓣儿的闺女小袄子。可大花瓣儿总不甘心,觉得是闺女抢了她的生意。每次卖花,娘儿俩就顶嘴“拌烦”①,大花瓣儿说:“小袄子我可递话你,你去卖花行,可你别忘了,那包袱里的花也有我的。”小袄子说:“才两把。”大花瓣儿说:“两把?可多。水缸边上那一堆,都是我的。”小袄子说:“顶多也就是一掐子。”大花瓣儿说:“比一掐子可多,足有一营生笸箩。”小袄子说:“行,行,卖了花给你一营生笸箩的花钱还不行。”
小袄子背着一包袱花出门,大花瓣儿在后头估摸着分量。她想,二十斤吧?三十斤吧?大花瓣儿估摸花的分量有经验,但是平心而论,这一包袱花,大都是小袄子的,大花瓣儿的花少,现在她在窝棚里左转右转挣不了两把花。这些年花主们明显地对她失去了兴趣,她的老伙计向桂也成了大财主。大花瓣儿挣花少,心里委屈,就在花里使假。她把一疙瘩花扔在水缸边上让花吸cháo,吸饱了cháo才搀到小袄子的花包里。大花瓣儿拿起镜子照自己,看到自己的脸色尚滋润,嘴唇也红,刚使过画籽油的头发乌黑不乱。就想,现时这花主们也不知怎么了,怎么就光图新鲜。什么事新鲜就好吗?小闺女们新鲜,可窝棚里的事小闺女们才懂多少,怎们就纠缠起小闺女们没完没了?这时她便又想起向桂,他想,要说向桂就比这些人qiáng,当初恋着小妮儿,生是不和小妮儿闹“先jian后婚”,恋着小妮儿,还靠着我大花瓣儿。她多么希望小袄子也碰见一个向桂一样的人:恋着小袄子,也不忘大花瓣儿。可不,小袄子和当年向桂恋的那个小妮儿,不都是这个岁数么,虚岁十七,周岁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