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俊寻着向喜话里的蛛丝马迹,真准备去城里大有斋买金兰谱了。
辞别了葛俊,向喜离开石桥镇往笨花走,只觉得有种不可名状的思绪在心里翻腾。莫非他真受了那张告示的鼓动?他不停地问着自己,他想若真是为此动了心思,那就赶紧忘记为对。还是回到家中去伺候拖着一双病腿的老人吧,现在他的一副担子正维系着全家人的生计。还有他那位刚过门不久的、纤小秀丽的媳妇,他也难以割舍。向喜决心不再想告示上的事,他掂掂肩上的褡裢,褡裢里很是有些分量,他盘算,明年是添置一亩地,还是再添置一副担子。地和担子比较,也许还是一副担子好,原有的五亩地还荒在那里。担子可以jiāo给弟弟向桂,向桂也不能总是游手好闲地闲呆着了。
向喜一路思前想后,不觉又行至石人石马跟前。他放下空扁担,骑在一匹“马”上歇脚。日头刚偏西,天色尚早。有太阳就不会来鬼神,再说今天鬼神要来还真不巧,今天他没有豆腐脑供应他们。向喜拍拍胯下的石马,一个念头又猛地涌上心头:他想一百斤的重量到底有多重?想着便翻下马来,双手扶住石马用力推推,石马纹丝不动。他寻思,一匹石马比一百斤可要重得多,它也许八百斤,也许一千斤。
太阳落山时向喜回到笨花,迈进家门,不知怎的一眼就盯住了院里当年父亲练功的石锁。他脱口而出地问正在扫院子的鹏举说:“爹,这石锁有多少斤?准有一百斤吧。”鹏举云山雾罩地说:“在考棚里我拉不开一百五十斤的大弓,可我能举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锁。”鹏举当年就是因为没有拉开一百五十斤重的大弓才名落孙山的,可他能举起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今天鹏举见儿子打问这石锁,又想起了自己举石锁的事,便对向喜说:“要先摆个式子,摆不出式子,五十斤也休想。”向喜放下担子就去举石锁,可他没有举起。他盯着这个陌生的家伙,家境的衰落竟使他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它的存在。他竭力回忆先前父亲练武时摆下的式子,骑马蹲裆式吧。他运了一口气,拉个架式,石锁有了一点动摇。向喜开始和石锁搏斗起来……huáng昏时,他终于举起了那家伙。他发现石锁底下有刻字:官秤一百五十斤。
鹏举闹不清儿子的心思,他看着又摆式子又举石锁的儿子说:“喜呀,挪在枣树底下当枕头吧,伏天枕着凉快。”还是向桂看出了门道,他知道招兵的告示也贴到了村里,人们请出了前街的刘秀才给村民宣读讲解。向桂回到家,看见正和石锁搏斗的向喜,说:“哥哥,村里人都说你准行。”向喜说:“可别乱说,此事非同小可,背井离乡的,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入兵营可不比去赶趟集,刀枪无情,如今的洋枪更不长眼。”向桂就说:“怕什么,我是不够岁数,咱就不能闹他个知府当当!”向喜说:“知道个什么呀你,知府是文官。”向桂不再追问向喜,可他已经看出了向喜的心思。全家人都看见了向喜举石锁,都作着各自的猜测。
十冬腊月,向喜一家不再蹲在院里吃饭,有人守着灶火,有人偎住炕。没有人再提告示上的事。
晚上,向喜的媳妇同艾揪把花柴在火盆里点着给向喜烤火。花柴的火苗很旺,热气顿时把屋子弥漫。向喜叫同艾围着火盆和他一块儿烤火,他看见火光中的媳妇尤其好看,椭圆形的脸格外白,嘴唇格外红。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女人的嘴唇能有这么红。闲杂书上常有对女人嘴唇的形容,一般都形容成樱桃。向喜没有见过樱桃,只见过桑椹和沙果。他想桑椹的红有点偏紫,沙果大概和樱桃相仿,沙果就够好看的了。同艾边用火筷子撩拨着盆中的火苗,又不停地撩动着额前的刘海儿,生怕头发帘儿被火苗燎着。在火光下,向喜还发现媳妇大袄旗盘领上的花样格外明显,一朵挨一朵的碎花像荷花又像棉花朵。他想那一定是荷花,绦子这东西产在苏杭,苏杭人是不懂得棉花的形状的吧。火光中的同艾,也不时拿眼的余光扫到向喜,她发现向喜的辫子还盘在头上没放下来。gān活儿的人都是这副模样,闲暇时,辫子才被放下来。同艾看伸手烤火的向喜许久不说话,便说,“你两天不梳头了,赶明天我给你梳梳头吧。”向喜把辫子放下来在手里攥攥,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同艾又说,“桂说前街贴出告示了?”向喜说,“石桥镇也贴着哪。”同艾顿了顿又说,“莫非真有人去投奔?”
向喜没有回答同艾的问话。火盆里的花柴已烧尽,变成了一盆红火。红火无烟,烤火人才觉得最应时。
①。湘军:清咸丰年间由曾国藩在湖南督练的一支新军。淮军:清同治年由李鸿章在安徽督练的一支新军。
②。袁世凯(1859——1916),字慰庭,北洋新建陆军创始人,北洋集团首领。曾任直隶总督、内阁总理大臣,民国临时大总统等职。
③。王士珍(1861——1930),字聘卿,老北洋系,河北正定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曾任军政司正使,二、六镇统制,陆军部大臣,国务总理等职。
第五章
向喜到底受了告示的诱惑,决定去县署望汉台下应试。
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常想,是谁让他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家里那个石锁呢?身处顺境时,这就像他人生的一大侥幸;身处逆境时,又似乎是他对那个石锁的抱怨。
那天晚上,向喜和同艾就着火盆的余火一直坐到jī叫头遍。同艾一次又一次试探着向喜的心思,向喜却一次又一次岔开话题。向喜遇事一向不事声张,即便是决定了的事,也总是先捂在心里。这夜,他们的对话还是在试探和被试探中,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对事成之后的商量。
同艾说:“连个像样的被褥都没备下,赶过了二月二我才待布①哪。眼下絮花倒有,可没有被里被面。”
向喜说:“兵营里什么都发,扛着新铺盖倒成了累赘,还得托人捎回来。带个破旧不起眼的,扔了也不心疼。”
同艾说:“那鞋呢,听说军营里只发衣裳不发鞋。”
向喜说:“看你说的,有衣裳就得有鞋。”
同艾说:“前年俺村里过兵,住满了村子,看他们可苦哩,脚上的鞋露着脚趾头。都过霜降拾花了,兵们还穿着单衣裳。我都替他们冻得慌。”
向喜说:“那是什么军头,是绿营,是马玉琨②的兵,兵不兵民不民的。要不就说朝廷要操练新军呢,新军要效法西国,就是外国。从穿戴到手使的家伙都是西式的,还能少了一双鞋?”
同艾说:“洗换的汗褂横竖得带,年上待的白布还有。”
同艾一提洗换的汗褂,向喜倒不由得伸手攥住自己的汗褂袖子观察起来,发现这袖子已经摩挲得毛了边。他从袖口上揪下几根秃了茬儿的线头往火盆里仍。
同艾就说:“看,袖口都快烂了,秋天待的白布倒还够……要不先做件替换的汉褂吧。”
向喜想,这汗褂倒真是该添了。可他却对同艾说:“咱越说越远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准儿能验上?”
同艾说:“一准儿。你要验不上,这一个兆州就没人能验上。”
向喜说:“那是你看我,自家人看自家人都这么说。要是验兵的人也这么说才算数呢。”他觉得和同艾说话越说越真,引得同艾竟要盘算着做褂子,就不再说当兵的事,只抄起火筷子拍打火盆里的余火,心疼起烧火的花柴。心说,这一晚上烧的柴禾够做几顿饭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草灰对同艾说:“天也不早了,咱躺会儿吧。”说完先脱鞋上了炕。
同艾跟着向喜和衣躺上炕,两人合枕着一个大枕头,有一股棉花籽油味儿朝向喜扑过来。通常百姓家的女人,头上没有像样的头油,年轻时只顺手施些棉花籽油,生了孩子以后就连棉花籽油也不施了。这里有棉花,不缺棉花籽。棉花籽榨的油叫花籽油,花籽油能吃,能点灯,能告大车、水车、纺车,女人也往头上施。她们的梳妆匣子里,都备个小孩袜底大小的布油饼,油饼上浸满着花籽油。每天早晨梳头时,拿出油饼往头上蹭蹭。同艾过门不久,从不忘在头上施油。
向喜闻着媳妇头上的花籽油味儿,他初次闻出了这油的好闻。他暗自吸吮着花籽油味儿,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盘算的事简直有些荒唐了,他想我这是gān什么?不愁吃穿,炕上还有自己的女人。难道非要背井离乡地去受管教不可?他想着想着便开始摸索媳妇大袄的扣子,五个扣子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他解开了两个,同艾为向喜解开了那剩下的三个。
向喜和同艾虽是新婚,但碍于他早出晚归的生意,和媳妇亲热的时候便稀少。现在他的一双粗手抚摸着同艾细腻的身子,就更觉自己这手的粗糙。他生怕手上的茧子、毛刺划着同艾,有些歉意地说:“看这手吧,生是让秫秸划的。”同艾不搭腔,只摁住向喜的手背任他在身上划拉。向喜说:“你不嫌?”他指的还是他这双粗手。同艾说:“嫌不嫌你还不知道?要是嫌,早就撺掇你去当兵了。”
同艾的话让向喜心里一热,他和她好了一会儿就又自言自语说:“我家里有这样的媳妇也不知还乱琢磨个什么……”同艾听见了向喜这自言自语,愿意这话是真的。
窗户纸发白时向喜才睡着了,同艾却一夜没合眼。她朝着发白的窗纸看,有几只出窝的家雀在窗棂上嬉戏,互相依偎着,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儿,影子像皮影戏似的映在窗户纸上。院里传来开门声。同艾推推向喜悄声说:“起来吧,咱娘都起来倒尿盆了。”
向喜睁开眼坐起来,一只胳膊肘拄在炕上,没头没脑地对同艾说:“你听说过男儿当自qiáng这句话么?”
同艾偏过头看着向喜说:“我还当是你改了主意哪,敢情是句哄人的话。”
向喜说:“一个男人,主意已定就不能犹犹豫豫。”
同艾说:“你主意真定了?”
向喜只“嗯”了一声。
同艾心里说,其实我也没把你昨天晚上的话信以为真。
向喜先下了炕,提上鞋去开门。同艾看着他宽大的后背,把门外的亮光都遮起来,立刻觉出自己身子的单薄。似这样单薄的身子莫非还真能抵挡住这个挡着门的男人的举动?想到这儿,她又叫住向喜,悄声对他说:“军中兴带家眷呗?”
正要出门的向喜又返回炕前对同艾说:“我要是验不上呢,还不是整天和家眷在火盆跟前坐着。”说完又叮嘱同艾,先别把这件事告诉爹和娘,待事成之后他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