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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所长不善言谈,但脾气很犟。像许许多多的老公安一样,面孔总是极为严肃,不苟言笑。凡经他亲手判定的案例,若有案外因素想找他通融通融,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也就开罪了上上下下许许多多的人,更是影响了他的调动和提升。五十岁了,依然是这个偏远山区的派出所所长,而且一gān就是近十年。这两年,也许是对种种不正之风见多了,习惯了,好像脾气也开始变了。多病的妻子,渐已成年的儿子和女儿,工作,房子等等一系列问题的解决,都需要他能体面些回到县城里去。虽然脸色依旧是那么严肃,话也是依旧是那么少,但以前的那些锋芒却不多见了,有些事能避的就避开,该说的就少说或不说了。
这些,老王都清楚。
然而今天老王却分明地感到老所长有些变了。本来安排让村长组织人先谈谈情况,老王就觉得老所长也有先看一看的意思。然而当了解情况一开始后,老王就明显地感到老所长是想借此把一些案子的真情撕开给人们看。老所长是想让人们真正地看到案件的背后都是些什么。虽然这些证人和目击者似乎都是含糊其辞,但老所长一针见血出其不意的巧妙提问,立刻就让所有的人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和真相。
老王觉得,老所长大概是从狗子的血里头看到了些什么。
老王还知道,老所长也曾是一名军人!
于是老王又不禁有些替老所长担起心来。如今公安系统的调动和提升,跟地方政府大都有着直接的关联。眼前的这个分管公检法的县委副书记,对此就有着相当大的权力。如果真要把这个案子的真相全部披露出来,或者把事情捅大了,必然会对县级乡级领导产生诸多不利的影响。对县级乡级领导的不利影响,也就必然会对他的今后产生不利影响。
老王闹不明白,对这些老所长怎样去想,下一步老所长怎样去做。
……
第四个被叫进来的果然是个年轻些的。不到四十,高个,红脸,短胡子,长头发,西装革履,粗一看绝不像农民。然而一说话,立刻就露馅。一口方言,说得极土,土得简直让你感到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大概是村长在外面jiāo待好的,一走进来赶忙就讲,且讲得极快,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好像就讲得差不多了。于是又从头讲起,并嘱咐让他讲慢些。这高个子脸本来就是红的,如今憋得更红,红得扎眼。
红脸汉是十九日下午的目击者。据他说,打架的前前后后,他都在场。“我记得死死的,那会儿是三点二分。”红脸汉说他那会儿恰好正在看表,准备出门儿,就忽然听到了不远处有人没命地叫喊起来。“那喊叫的声音就不是个人声,一听就晓得是出事了。”红脸汉说他当时一听就判断出喊叫声是在小卖部那一块儿。因为他家就在小卖部上头,站到窑顶上就能看到下边。于是他撒腿就往小卖部跑。“看上去挺近,其实走起来老远”,跑到小卖部时,四兄弟也正好赶到。于是他们是一块儿跑了过去的。“一眼就瞅见那家伙正揪着人家的脖子,揪得人都不像个人了。”四兄弟打头的是老大金龙。“金龙抢上前去,赶紧扯那家伙的手。那家伙就是不放,眼瞅着人就憋死了,老三和老四才抢上去,一齐把那家伙的手松开。”红脸汉说,四兄弟一直都客客气气的。就是几个人一块儿扑上去拉开那家伙的手时,也没一个人动手动脚的。旁边有几个人气得直骂,也给四兄弟止住了。“谁晓得倒是那家伙没完没了的,转过身来,朝人家老大的xx巴就踢了一家伙。”红脸汉子突然显得激奋起来。“那是啥地方,人家也没防备,一下子就把人家踢得趴在那儿,好半天也动不了窝,脸都成了黑的。你说那家伙是人不是人!人家老大是个啥样的人,村里人谁不说好,就能让你这样踢!这村里敢是个野地方,就能由着你个外地人想打谁就打谁!”红脸汉说围着的人都看不过眼,全给气坏了。于是就有几个人扑上去把那家伙揍了几下。“还是人家四兄弟仗义。见有人打,立马就给喝住了。谁也不让动手。人家四兄弟知法守法,哪像那家伙那么野蛮!还是个复员军人哩,部队里咋会出了这么个东西。”红脸汉说那家伙真是个大赖鬼,“躺在地上一个劲装死。”老三钰龙上去拉那家伙,不防那家伙“猛猛地就跳起来跟老三拼了命”,一下子就拧住了老三的指头,拧得老三蹲在地上好半天也起不来。“你说那家伙混账不混账!老三是啥块头,要不是让着他,三拳两脚还不要了他的小命!简直就不是个东西。”说到这儿,红脸汉胸脯一鼓一鼓的,就好像说不下去了。
“接着说,接着说呀。”村长见他不说了,赶紧就催。
“完了呀!”红脸汉显出茫然的样子。
“就这些?”
“就这些呀。”
“那后来呢?”乡长竟开了口问。
“后来那家伙就走了呀。”
“走了!是走着回去的?”公安局长也不禁插嘴问道。
“是呀是呀,就是走着回去的呀。别人也没咋了他,他不走着回去咋回去。”
“你亲眼看见了,真是走着回去的?”公安局长又追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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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走着回去的呀!在场的人多了那还有假呀!不信你们再打问打问,我要是说了假话该咋处置就咋处置。”红脸汉指天发誓的样子。
“这就怪了。”公安局长看了一眼张书记和王县长,然后便把眼睛盯在了老所长脸上。“让人无法解释么。身上那么多伤,右脚腕骨折,左腿又是只假腿,怎么就走着回去了?”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呀!我亲眼瞅见他一拐一拐地走回去的,他就一条腿,就是个拐子呀。我要是敢说假话,政府咋处置没意见。”红脸汉再次信誓旦旦。
“照你说的,就没打起架来?”乡长不禁又开口问。
“咋没打。那家伙就像条疯狗,又踢又抓的,见谁打谁,咋就没打!把人家老大那地方踢了一家伙,还能没打!”红脸汉顿时又生起气来。
“那一脚是踢到老大那儿了,还是老三那儿了?”老所长忽然插问。
“……哦!”红脸汉有些发愣。
“那一脚到底踢的是谁呀?老大还是老三?”老所长死死地盯着红脸汉。
“……有人说踢的是老三来着?”
“你瞅见踢的是谁么?”
“我瞅见踢的就好像……是老大呀,不像是老三么。”红脸汉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那家伙当时乱打一气,打得人都眼乱了……还真有点说不准了哩。”
“你说只看见那家伙打人了,就没看见别人打那家伙?”老所长也学他们的说话,把狗子说成那家伙,只是说得有些别扭。
“打他?……要打他那样儿还架得住打!早打趴下了!还能让他走着回去!”
“你刚才不是说有人扑上去打了么?”
“有人要打,人家四兄弟给挡住了呀!要不是四兄弟挡着,打不扁他!”
“到底打了没有?”老所长显得很有耐心。
“……有人是要打,是给挡住了呀。”
“可他身上的那么多伤都是哪儿来的?”老王终于止不住地问了起来。若在平时,他早就发了火,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会这样死气白赖地打马虎眼。不过到了这时,老王也就愈发清楚了老所长的用意。一个人不说实话也许你看不出什么,若是好多人都不说实话,相互间必然会破绽百出,假象也就不攻自破了。原来这也是一种破案的方法,而且极为高明。所以老王也就耐住性子,跟着问道:“都是很重的伤,还有好多处刀伤,都是怎么来的?”
“刀伤?……刀伤!那家伙有刀伤?”红脸汉好像听不明白的样子,“咋就会有刀伤!”
“当然是刀伤。有一处有一尺多长。”老王显得很平静。
“哟,吓人哪!刀伤,一尺多长!哎呀,这就说不清啦。打也不让打,咋就有刀伤,谁就敢用刀!那是犯法的事呀,村里人文化低,可不至于用刀呀,哪个敢呀!”红脸汉显得很吃惊。
“你到底看见了没有?”老所长加重了“你”字问道。
“哦!哎呀!我,我看见了还能说没看见么。当时乱哄哄的,就没瞅见有啥人用刀的呀……就根本看不清么。”红脸汉顷刻间又显出极诚实极坦白的样子。
“你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场么?”
“在……在哩!哎呀,对啦,就是后来去了一趟茅房!”红脸汉好像突然回忆了起来。
“你后来看见他走回去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有伤没有?”公安局长接着问道。
“……他就是走着回去的呀!我亲眼瞅见他是走回去的呀。”
“我问你看见他身上有伤没有!”公安局长的话音一下子就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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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脸汉吓了一跳似的愣了一愣,立刻就哭丧了脸,嗓音也软了许多:“没看得清呀,就只瞅见他一拐一拐地走啦,就没瞅得见他身上有伤没伤呀。当时人乱哄哄的,小卖部前头人都排满了,哪儿扑腾得也是土,灰灰的一大片,就瞅不大清么,我说的全是真话,真的是瞅不清呀。”红脸汉分外委屈的样子。
窑dòng里一时静了下来,好像都在思考着什么。良久,老王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我瞅着你挺面熟,你是四兄弟的司机还是保镖?”
“……哦。”红脸汉陡然一怔,“不是司机……也不算是保镖。就只打打杂,跑跑外,要要钱,临时gāngān。”
窑dòng里又是一阵寂静。
“好了好了,走吧。”乡长挥挥手。
“走吧走吧。”村长也挥挥手。
红脸汉顿时茫然无措,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迟迟不肯离去。
“没事啦,没事啦。走吧走吧。”村长又像赶苍蝇似的,终于把红脸汉赶出去了。
“打了就是打了,实事求是嘛,怎么就不敢说打啦!怎么都是这样!”王县长好像憋着一肚子的气,“又不是你们先动的手,是那个杀人犯先动的手嘛!把一个老头儿死命地掐住,掐得都没人样子,拉架的来了又拉不开,群众看不过眼,就打了几下,打了就打了嘛!有啥不敢承认的。人家后来一开枪就打倒你们四个。还怕你们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