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天狗原著)_张平【完结】(20)
“谁呀?”院子里终于有人问了一声。
“……我……”他拼力应了一声,嗓子眼里突然涌出一口黏稠的东西。他使劲咽了下去,他连吐出来的力气好像也没了。他感到满口的咸味和腥气。
“谁呀?”又是一声。
“……我。”同上次一样,好半天也应不出来。嗓子眼竟嘶哑得这么厉害,像是被什么封死了,而且嗓音也好像全变了,根本就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谁么?”窸窣了一阵儿,声音终于近些了。
“……是我,是我呀。”喉咙里再次清出许多黏腥的东西,嗓音亮些了。
“谁?”就在门口了。
“我,我呀。请开开门,是我。”他努力用正常的嗓音回答。声音尽量柔和,尽量自然。
迟疑了好一阵子,又是一阵打开门关子的声音,吱——,门终于轻轻开了一条缝。
“你到底是谁么!”声音就在身旁,是刘全德。
“我……我呀,我是狗子,狗子呀!我想喝……”
咣当!
他不禁颤了一颤,紧接着立刻就意识到,院门又给关住了!
他怔怔地愣着。好半天,才使劲地嚷了一声:
“全德叔,我是狗子呀!”
“我晓得是你,你走开。快些走!”里边是全德恐慌和颤栗的声音。
“请……让我喝点水,没别的,我就是只想喝点水。凉水就行。喝点水我马上就走。”他小心地恳求着。
“不行呀,不行!你快些给我走开,快点!”全德也是一副恳求的口气。
“……求你了,给我喝点水吧。”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我也求你啦,求你快些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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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德叔,我就只是想喝口水……”
“你也晓得,我要让你喝了水,我这一家不就全完了!你是外地人,你不怕我还怕哩,你还让不让我一家子在村里呆了。我求你啦,快点走!”
“他们不会知道的。肯定不会知道,我喝口水马上就走。”
“快点给我走开!”里边的声音好像都带上了哭腔,“你不晓得他们是啥事也gān得出来的!啥事人家会不晓得?求求你快走开!”
“全德叔……”
“你快点给我走,走呀!走!我求你啦!
……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知道没希望了。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清楚门后的那个人并没走开。不过他明白,他不会再给他开门了。
他又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里一阵揪心的难过。他把脸使劲地在地上蹭着,同时两只手也使劲地在地上抠下去,抠下去……
……
二十日十二时四十分
一大筐热腾腾的羊肉包子,一大桶香喷喷的枣儿米汤。
几个帮着,忙乎了一阵子,一个人跟前便放了一碗包子一碗米汤。
村长拣了满满的一碗,轻轻地递给了乡长。乡长也不说啥,脸上也没任何表情,接过便吃起来。这会儿人们才品出些味来。刚才村长发了那么多牢骚,其实也有些是替乡长发的。
也许是真饿了,也许这肉包子实在是香。谁也没再客气,连书记县长也立刻就吃得津津有味。
两个送包子送米汤的,也根本没讲客气,蹲在一旁大吃大嚼,一副不吃白不吃的劲头。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本村的农民。只是看上去胆子挺大,也许是不知内情,好像并没有把窑dòng里这些书记县长的放在眼里。两个人都是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且个头作派都差不多,只是一个胖些,一个瘦些。
窑dòng里顿时一片浓浓的羊肉香气和响亮的咀嚼声。
“这包子不错嘛!”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刚刚宰下的就剁在包子里了,那还能错了!不是咱chuī哩,你们城里人八辈子也吃不上这么新鲜的肉!”那个胖点的说。
“味道也挺地道,谁家做的呀?”老所长好像很随意地一边吃一边问。
“谁家?那还有谁家!四兄弟家呗,谁家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出这么多包子来?除了人家谁有这个派儿!”胖子看上去很健谈,“又是你们来了,四兄弟家不做谁家做。”
窑里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无语。
“村长,听说老三也死啦!”胖子嚼着嚼着就突然问。瘦子也停了嚼痴痴地直往村长脸上瞅。
“嗯。”村长点点头。
“真死啦?”胖子有点信不过的样子。
“啥事情也能骗人?!”村长瞪了一眼。
“……嗨!老三再一死,四兄弟可就全完啦!其实那弟兄几个,不就是个老三么。”胖点的很是惋惜的样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抓起一个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这东西真他娘的香!”
“我说你们俩都是在四兄弟家gān活的?”老所长像是拉家常似的问。
“我们俩?嗨!我们俩哪有那福分!”胖子斜了一眼老所长,“我们俩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的高粱花子脑袋,还能跑到人家家里gān活去!天生的就是敲牛后半截的把式。今儿要不是让抬包子,还能跑到人家家里去?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叫我们村长抓来了。要在平时,这还能轮上我们?”
“昨天的事到昨晚的事,你们也都听说了?”老所长依然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
“听说?嗨,听说!”胖子显出被小瞧了而大不以为然的神气,“我们啥不晓得,啥没瞅见?就只是听说?告给你,从头到尾都是打眼里转过去的,全都瞅得清清楚楚。”
“噢?”老所长显出吃惊的样子。紧跟着,窑dòng里所有的人也都显出吃惊的样子。老所长赶紧又问,“你们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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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就只是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这村里的哪个没瞅见?哪个不清楚!”胖子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可不是,打架那会儿,就跟逢集唱大戏似的,连墙头上窑顶上树梢上都爬满了人。咱这村里,啥时候这么热闹过。”瘦子也随声附和地说。
“怎么就会有那么多人看?”老所长依旧一边吃一边问。
“其实呀,昨天打架的事儿,人家早就准备好了的。村里的人谁不晓得那家伙要挨揍了!人家早就放出风了,非再打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不可!人家早就算准了下午他要下来的,听说人家老早就放了哨了。一村的人,谁不晓得这事情?早就嚷着有好戏要看了。你说说,有哪个肯错过了这机会。虽说这两天地里这么忙乎,可这种事谁也不肯误了。我就没误了。吃饭的时候,都让我那三小子在外头放风,一有动静就喊。你问问去,村里的哪家不是这样。”胖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话音竟很清楚,“那小子也真是该。来这地方有几个月了,一个相好的也没有。就是没人给通风报信!乡里县里派出所的,哪儿也不晓得。村里都吵翻天了,四兄弟说要他站着进来,爬着出去,一辈子也别想再站起来!哪晓得那小子真是啥也不怕,真的就一拐一拐地下来了。真把人闹得心直跳!其实让我说,那会儿要是有人给上头报个信,或是那小子不下来,那四兄弟还能闹到这份上?!可偏是没有!”胖子说到这儿,瘦子就插了一句:
“可不是!真是紧张哩!那小子从山上刚一露脸,就有人在窑顶上瞅见了。好几个小孩都一个劲地喊:‘下来啦,下来啦!那家伙下来啦!快来看呀,快来看呀!那家伙下来啦!’一下子把人头都喊大了。那会儿村里人大都刚吃了饭,都在家里呆着哩,还会有人不晓得,还会有人不跑出来瞅?”瘦子原来更会说。
“一点不假!”胖子接着说,“一听说那小子真的下来啦,简直把一村人的心都提起来啦!门口站着的,窑顶上蹲着的,胆子小点的,就趴在门缝里往外瞅。都静静地等他好戏看哩!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会儿心就像提到嗓子眼了,心跳得要死哩!真他娘的不晓得是咋啦!”
“可不是,我老婆就捂着胸口一个劲喊心疼,哪儿是疼,那是跳的。连小孩们脸蛋也变得煞白。吵了好几天的要揍那小子哩,好不容易等来了,恰好又是刚吃过饭的时候,那还不眼睁睁地等着好戏看!”瘦子说得绘声绘色,就像讲故事,“你说说,这样的事,村里人哪个不想看,哪个人会没看到。”
“……瞎说!我咋的就不晓得。”村长憋不住了,脸红红地抢白了一句。
“你不晓得?算了算了,你会不晓得?你个村长哩,还能不晓得!”胖子眼睛一斜一斜地揶揄道。
“不晓得就不晓得么,咋的会晓得!”村长顿时显出生气的样子。
“我都瞅见你啦,你还说你不晓得。你就在老六家的窑顶上站着,你以为我没瞅见!还说你不晓得!”瘦子也好像是一副不把村长放在眼里的样子。
“又是瞎说!……真是活见鬼了!”村长的脸登时就成了紫的。
“好好好,好好好,算我没瞅见,算我没瞅见。”瘦子显出一脸的鄙夷来。
“嗨,村长!我说你呀,到这会儿了你还有啥可怕的么!”胖子诚心诚意地说道,“连老三也死啦,你还遮遮掩掩地gān啥哩么!村里人哪个不晓得,若是人家四兄弟在,你算个啥!这会儿还能轮上你坐在这儿充大头!让我说,这两年村里的事也真是不好办,可你这村长也当得太胆小了!不管咋着,你总是个村长么!就是人家不求你,你也犯不着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转呀?你说说,到了这会儿了,你还怕啥的!你平时那窝囊气还没受够呀!”胖点的好像就不管窑dòng里都坐些什么人,也不管村长的脸上能不能搁得住,就只是一边不停点地吃,一边不停点地说。村长在一旁翻了半天白眼,只好作罢,由他往下说。胖子也不看村长什么脸色,就只是往下说:“其实村里人都晓得,我们这村长是个好人!”胖子把脸朝向大伙,把好人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字音也拉得很长。于是好些人立刻就清楚了这两个字里头别的含义。“就说像这种事,放在外村,只要村长在,有谁能这么gān?也没这个胆!光天化日的就要往死里揍人!不管那小子有多可恶,日后你总得让人家村长好jiāo待么!可咱们这儿,嗨,你说这当村长的憋气不憋气!”
“这是实话,真是这么来着。”瘦子瞅个空赶紧就插上。两个人见有这么多人都聚jīng会神,屏声敛气地听,就越说越有兴致,越说越有味道,真是一唱一和,一发而不可收。瘦子眉飞色舞地:“真是的,放在别村,咋敢这样!咋着也得给村长个面子嘛!这不明摆着给村子捅娄子。你就是再有势力,也不管那小子有多坏,那也不能这么来么。背着弯儿你咋打也行,就是打死了关人家村长啥事!不管咋着,人家总是公家人员么,犯法哩呀!也真没法子,我们村里这村长也真是没法子gān!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瞅着我们村长是个好人,这村长还能轮上他g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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