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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不明白,只是想问心无愧地活个人,为何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好像唯有同流合污才能生存,堂堂正正偏是死路一条!人间的是非真的会颠倒了!
他死也不信,死也不信他会斗不过这样的一群人!
他凿出了这么一窝水,心里感到少有的兴奋。老婆死也不去挑。她说她没那个脸,丢不起那个人。老婆不挑他挑。幸亏每次只有两少半桶水,否则他真会爬不上来。他左腿只有半条腿。说准确点,只有少半条腿。从大腿的四分之三以下,连膝盖全给截掉了。装了一条假腿,一条最新式的假腿,走平路还行,上坡下坡就难了。尤其是这种滑溜溜的石板坡,能踩的脚窝顶多只能放半个脚,肩上还挑着这两半桶水。没膝盖一打弯一撑劲所有的重量就会颠在了这少半条腿上,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就能把你连人带桶栽到沟底里去!有一回他真栽了,就要到顶了,“左脚”踩到了一小块石子上,“左脚”并没感觉出来是踩在石子上。重心移在左脚上时,就滑了一滑,他闪了一下,赶忙把身子向后仰,要不然就会趴倒在前头。结果一仰身,左腿撑不住,就连人带桶一齐向后颠了过去。他滚了几圈一支棱赶忙爬稳坐起来,等到回过神来时,那两只水桶依然咕嘟咕嘟在半山腰里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天动地响彻山谷的回声才歇下来。他久久地坐着,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依旧不断。一直等到满腔的悲愤一点一点消下去,他才爬下去去找。他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自从失去了左腿,这种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生气没有任何用处。何况是现在,他们就正盼着你生气,你越生气他们就越高兴。他不能生气。
那一回两只水桶摔得几乎不成个样子。回家前,他把身上的土打了又打,衣服整了又整。他不能让老婆看到自己这副láng狈相。他清楚,老婆骂是骂,但见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还是会难受。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两只水桶叮叮咚咚地砸了一下午,总算摆弄得像些样子了。幸亏水桶没给摔漏。看着这遍体损伤的水桶,他突然想哭。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两只水桶。等到心里平静些了,反过来想又很庆幸。假如像这样的水桶再漏了水,那么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用,还有啥存在价值!
他至少还像一只不漏的水桶。
因为水的问题,乡里县里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村长找不见,他就找到乡里。乡护林站站长,分管护林的副乡长,还有乡长。乡长很客气,还给他沏了茶,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然后和蔼地让他去找分管护林的副乡长:“你先去找他,我随后就跟他说。”副乡长还没听完便勃然大怒:“反了反了,他们就敢这么gān!眼里还有没有政府!真是反了!你先回去,我马上派人去查,查出谁就办谁,对这些人就不能客气手软!”护林站长没副乡长那么动感情,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嗨,那种地方,谁去那儿也不好gān。但不管咋着,总不能不让喝水嘛。太不像话了。既然乡长说了要去查的,你应先回吧。像这种事情还能不管一管?不过你在那地方,最好不要直接跟他们冲突。不管咋着,你总得在那儿生活。你只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你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迟早还是他们得去求你,你着啥急。”
当时他觉得站长的话还真不错,可回来的路上,却越品越不是味道。“迟早还是他们要去求你”,yīn阳怪气,站长的话什么意思!日后他才得知。这个站长,前些年就曾在孔家峁gān过护林员!
一个来回近五十里山路。这地方自行车没有,又不通公共汽车。碰上个小四轮、卡车什么的,又大都是孔家峁的,他不想拦,拦也拦不住。就只是走。走一天,疼两天,一个星期也缓不过劲来。
然而就是不见有人上来,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和变化。水房依旧由那个老头儿把着,谁也能挑,就是不准他挑。晚上则是一把大锁。一切照旧。
“你娘的两手空空,吊得跟个秤锤似的,还不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你是憨子,就以为天下人都是憨子!”他一回来老婆就这么骂他。她好像把世上的事全看透了。“也不瞧瞧人家以前的护林员咋当的,乡里县里的头头一趟跟一趟地往这儿跑。你来三四个月了,咋鬼也不见一个!就算你是瞎子聋子憨子呆子,啥味也品不出来!连个这也看不出来,还夸你娘的有文化有见识哩,有你娘的脚!”
老婆骂得他难受,冒火,可他明白老婆骂得不是没道理。他来以前,这护林点上的几孔窑里,几乎全都挂满了奖状锦旗。地区、县里、乡里,甚至还有村里的!孔家峁赠来的大红锦旗!他曾在村里赠来的几面锦旗上瞅了又瞅,有一面锦旗上竟填着“爱民模范护林员”一溜大字。字体遒劲饱满,光彩夺目,把他的眼都看直了!后来只要他一进来就要站在这面锦旗前发呆。“爱民模范护林员。”他不明白这种词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能写出来做成锦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
原来的护林员很得意很快活很自然很兴奋很耐心地对着刚来接班的他,把这一窑一窑的奖状奖框奖杯奖旗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了个遍。原来的护林员就是现在县林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在这儿gān了没两年就升了一格。听别人说这两年他真是发大了,发老了。家里的住宅翻新了又翻新,比四兄弟的两层楼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当时看上去护林员则显得很诚恳,很朴实,很憨厚,很实在,很可靠,笑容可掬,热情洋溢,满面放光:“早知道你要来早知道你要来。你不到三十吧,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以后有啥事就来找我,不要客气,有事就来找我。好歹我在这儿也gān两年了,咋着也比你熟,村里的人谁也认得,不怕不怕,有事就只管来找。再说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山不转水转,咋着也算是一个系统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好好gān好好gān。其实也很好gān,用不着学也没啥好学的,一gān就会一gān就会。好好gān好好gān……”
这些话当时让他觉得动听极了,也让他感动极了。絮絮叨叨啰啰嗦嗦里头自有一种朴素的热情和诚挚。
可后来,当他为喝水的事专程到县里找到他时,这个明显白胖了的办公室副主任竟显出一副认不出来的样子,然后就说:“这种事你得找乡里嘛,找县里顶屁个用。县里还不是得乡里解决。咋搞的咋搞的嘛,那里的人都挺不错的呀,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好啦好啦,我看你还是找乡里还是找乡里,县里也不能隔手打人嘛……”
末了,他直接给省厅去了封信。省厅倒是很快就有了回单,给他发来了一份公函,同时也给乡、县有关领导部门发了公函。他以为这回可能行了,然而左等右等依然没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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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及了,他又到乡里跑了一回,乡办秘书在桌子上、抽屉里、文件柜里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那份公函。他也没多呆,一气又跑到县里,县林业局办公室一个gān事在记事簿上找了找,然后说:“哦,有这么回事,函我们已经转下去了,你到乡里问问看。”最后他拿着给自己的那份公函找到了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他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等着,结果还没两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了。他一边说副县长一边在他递上去的公函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他没说完,县长就看完了。也不管他说不说,在公函上刷刷刷签了几个字,然后就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去找你们乡长。”话音不高,但极威严,毫无再谈下去的余地。他只好出来了。回到乡里见到乡长,乡长看了一眼也在上头签了几个字,让他找副乡长,副乡长一看竟也签了两个字让他找村长。他呆呆地瞅着上边的几溜字,愣了好半天。
村长还是找不着。都说开会走了,也不知开啥会,在哪儿开。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老婆的话了。“两手空空,吊得跟秤锤似的,还不是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
否则再没别的理由。
不过他还是常常为这些人不断地编造出一些暂时不能上来的理由:实在太忙,开会,家里有事,生病,等等等等。说不准迟上一两天准会上来的,问题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依然如故,一切照旧。
渐渐地,他也不想去找了。他怕看到那些脸孔,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些脸孔。在战场上,他也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在这些人面前,却常常会让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怯弱和委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
他也不能再去找了,他怕别人笑话自己,小看自己,没能力没魄力,连这么个问题也解决不了。没本事没能耐,腿也跑短了,连芝麻大的小官儿也没能请了一个来。
还有,他得占取主动。总不能老这样让人家bī着你去上上下下地跑。你这儿跑得腿疼腰疼浑身疼,人家在那儿以逸待劳看你的哈哈笑。战地指挥员就讲过,在战场上,无论何时何地,第一要则就是占取主动,只能你bī得他抬不起头,绝不能让他把你bī住。否则,更大的问题和危险就会接踵而来,直至让你败退或灭亡!
对!他不能老这么将就着闹水喝,他应该把那个水窝凿得更宽更大更深,甚至再凿出一个浅水井来。他不仅要喝,还要喝饱喝足,还要像过去那样去洗去涮,气死他们。
他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
那一天,他带了凿子去那个水窝挑水,还没到跟前就给惊呆了!
水窝里竟让人倒了一大摊茅粪!山沟里奇臭冲天,寸把长的蛆虫满地乱爬,在脚下踩得叭叭炸响!
他久久地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
一股无名怒火渐渐从胸窝里压不住地往上挤,挤得他两眼发木发麻发红发黑,浑身的肌肉一阵接一阵地大抖大跳。
假如这些家伙就在眼前,假如手头有挺机关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端在手里把他们一个个统统扫倒!
在战场上他就这么发泄过,痛快过!
而如今……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烈火终于让他一点一点压了下去。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场面和无数次坎坷磨难,他还有这个涵养,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这是持久的较量。只要你一发火,一发怒,一喊叫,给人的印象就是全完了,全输了!
但只要你不声不响地挺着,一直挺下去,他们就比你更难受!
“反正迟早还是他们求你,你着啥急。”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能想起站长这句平平淡淡、yīn阳怪气的话来。
想了想,他挑着空桶慢慢走了回去。傍黑的时候,他又拿着凿子铁锤悄悄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