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们说的有关“特高特”的什么批示,那又指的是怎么一回事?老实说,在他手里批示的文件,每年每月究竟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并不曾记得有过什么“特高特”的批示呀。尤其是像“特高特”这样大投资和规模的客运公司,一般来说,是要上常委会研究后才能批准的,但自己怎么对此一点儿没有印象?是不是……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已是在两年前了,当时的市委书记还不是杨诚。他记得好像是在医院里,他因重感冒正在输液,老书记去医院看望他,妻子也在场,后来就掏出一个批文来,说是办一个什么客运站,省里也同意了,要自己在上面签个字。他还记得妻子当时也帮腔说,严书记刚才也打了电话,说这是减轻铁路客运压力的一件大事,chūn节客运高峰期即将来临,所以让尽快批示给办了。因为在病中,又是市委书记拿来的,严阵书记嘱咐的,也就没怎么细看,当场就给批示了。其实不要说他当时是在病中,即使不在病中,他可能也一样会批示的,因为这是件好事,也确实是当时从中央到地方都非常重视的大事,何况还有严书记和市委书记的一致赞同?
会不会当时批示签字的实际上就是这个“特高特”?
李高成顿时愣在了那里,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所有的人都瞒了你,你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也就根本没有发言权。如果你的妻子确实参与了此事的话,而你仍要坚持说你不知道,那么在别人眼里可就地地道道地成了一个大笑料!
你自己批准的公司,你老婆又是这个公司的主要董事,你怎么能说你不知道?这岂不是太荒唐、太荒谬了?
只怕连鬼也不会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妻子却始终没有看他。瞅着妻子秋波流媚的样子,给他的感觉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憎恶和愤怒!
她怎么会这样?又怎么敢这样!
此时钞万山仍在温文尔雅地侃侃而谈:
“……据我们预测,经过这两年的运作和努力,我们也及时地总结了经验教训,不断地对公司的业务活动进行了调整纠正,在新的一年里,‘特高特’的形势将会越来越好,我们争取能让它再上一个新台阶。李市长,我们确实非常感谢您,只要有您的支持,我们也就有了靠山,心里也就踏实了。今天到家里来的,都是咱们这个公司的主要骨gān和业务人员,除了个别的有事没来,能来的基本上都来了,一来大家都非常想见见您,二来也是当面向您表示感谢。至于今年整个公司收入的具体情况,我们已经同吴局长详细地谈过了,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也就不再啰唆了。李市长,我看就这样吧,您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的话,我们就告辞了。”
说到这儿,所有的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齐都站了起来,有的已经准备往外走了。
李高成好像突然清醒了似的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一种直觉告诉他,在这种场合下,他必须说两句话,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否则一旦他们走出了他这个家门,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也就全都成为事实了。何况还有这么多的人可以作证,你想跑也跑不了,想赖也赖不掉,就算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想到这儿,他摆了一下手说道:
“你们都坐下,先别急着走,我还有话要说。”等到人们重新坐下,李高成也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说实话,我并不想跟你们兜圈子,你们也别给我打哑谜。即便是到了现在,我还没有彻底闹清楚你们这半天都说了些什么。但我也不是傻子,你们的基本意思我并不是不懂,所以在这儿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清楚。首先,对‘特高特’的基本情况我确实一点儿也不清楚,你们说,当初这个公司曾是我批示的,我真的已经记不清了,我明天一上班就好好再审看一下,如果确是我批示的,那我明天再过问你们的公司不迟,到时候我会主动去找你们的。其次,你们说今天来我这儿主要是给我汇报和商量情况,这让我感到很吃惊。‘特高特’已经有两年多的历史了,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汇报?汇报什么?又商量什么?这样做究竟是因为什么?我实在有些不清楚,如果你们真要给我汇报,那就请你们明天到我办公室里去。再有,你们所说的主要董事的问题,我不管你们指的是谁,或者还仅仅只是你们的一个想法,我现在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这是我绝对不会答应的,也是绝对不允许的。既然你们急着要走,那好,我现在就说到这儿,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谈的,明天就再到我的办公室里去谈,今天也确实不早了,咱们就到此为止,请你们自便吧。”
李高成话一说完,径自站了起来,不等他们再说什么,朝他们挥了挥手,便向饭厅走了过去,一来自己确实饿了,二来他绝不想再跟他们说什么了。
他实在给气得够呛!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别人对自己如此明显的蔑视和小看,而且用心又是如此的险恶和霸道。你不是对此有意见吗?那好,我就让你也成为其中的一员,我就让你看着是一个圈套,然后bī着你钻进去,看你又能怎么样。
简直比qiáng盗还qiáng盗!
就因为他是省委副书记的内弟吗?
就因为他的姐夫是省委副书记严阵吗?
于是,就连他这个市长也可以被他们视作玩物?
保姆很快给他端来两盘一直在热着的烩菜和一碗米饭,他一边láng吞虎咽地吃着,一边有些愤愤然地想着。
耳旁一阵乱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句埋怨并带有责备的话:
“怎么了,怎么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不知道这是严书记的意思?到底是谁惹了你了?”妻子一屁股坐在他跟前,喋喋不休地唠叨了起来,“你可以拒绝任何人,但你怎么可以拒绝严书记?你也不想想,你之所以有今天,不就是因为有个严书记吗?你当初的副市长是怎么来的?你这个市长又是怎么来的?要是没了严书记,你好好想想,你还会是个什么样子?又有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严书记去党校学习也就刚刚离开了一年,你的市委书记不就没当上吗?说句难听的话,要是严书记不存在了,不就像我没了你一样,还不就是一条丧家犬吗!你还让我们靠谁去!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你是不想纠缠到那种麻烦和复杂的关系里去,可你就不想想,当你被人为地划到一个圈子里去的时候,你还能从这个圈子里跳得出去吗?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这个圈子里,就算你完全离开完全背叛了这个圈子,别人也永远会把你当作这个圈子里的人,何况你又为什么要背叛这个圈子?如果你背叛了这个圈子,又有谁还能看得起你?又有哪个圈子还会接纳你?如果你连个圈子也没有,又有谁会来保护你?在你这样的位置上如果没有人保护你,你岂不是随时都会做了替罪羊?高成,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这个人就是太清高、太死板,你总是以为你这个市长是靠你自己gān上来的。你是实gān家不假,可你就不想想,省里市里的实gān家有那么多,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当了市长?严书记是你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得罪的人啊!如今严书记有了事,有不少人都在背后鼓捣他,打他的小报告,在这关键的时候,连你也不去保护他,连你也想在背后捅他一刀,你在人们眼里会是个什么形象?你还怎么在这个市里活?人要恩怨分明,中国就是这样的国情……”
李高成自顾自地只管吃着,由着妻子在耳旁长篇大论地诉说。他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因为今天一天来的遭遇,使他对妻子的认识已经有了一个天差地别的变化。这个巨大的变化给他的感觉是这样的qiáng烈和如此的痛心疾首,他甚至觉得至少在目前他们之间已经没了对话的基础。他实在没法对她说,也实在不想对她说。就像眼前她说的这些话,给他的感觉是那样的陌生,离他又是那样的遥远。
妻子吴爱珍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他感情上的变化,仍在情真意切、没完没了地说着劝着:
“……我知道,你今天一直在生我的气。你以为我在许多地方瞒了你,没有告诉你。你还会以为我不知吃了多少红利、挣了多少昧心钱。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更不是想有意隐瞒你。因为有些事情你根本用不着知道,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你是个市长,犯得着为这些小事分心?何况这又是合理合法的事情,我的侄子在一个歌厅当代经理,又有什么不可的?有文化,又有能力,又从未gān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清清白白、正正派派,哪儿写着他不能当经理?他又违反了哪里的规定?至于说什么我是娱乐城的董事,那是我从来也没有承认过的。我水平再不高,觉悟再低,也不会连这样的是非问题都弄不清楚。但我确实投资了一部分资金,不过这也一样是清清白白的,那都是我哥的钱。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哥在老家承包了一个煤矿,这几年赚了一些钱,他想在城里投资办个实体,我这个当妹妹的能不帮忙吗?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从小把我抚养到大,爸妈死得早,就我们哥妹俩相依为命,能有今天,那容易吗……”
妻子说到这儿,已是哽咽不止、泣不成声了。
李高成依旧默不作声、一言不发。几十年的夫妻生涯里,他们曾有过无数次的争执,但几乎每一次他都是被妻子的眼泪打败的。如果在平时,他会为妻子的这些话而深受感动的。妻子的话并不假,说的都是事实。她就这么一个哥哥,长兄为父,把她一手拉扯大也确实不容易。但这就可以成为你大捞钱财的理由吗?你家的煤矿是怎么开的?那个歌厅又是怎么开的?而如今这个“青苹果娱乐城”又是怎么建成的?你的哥哥一下子拿得出几百万来吗?到这会儿了还要骗我?再说,你真的就那么需要钱?何况,这中间到底赚了多少钱,我直到现在仍然一无所知,又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见李高成不吭声,也许是认为自己的话确实打动了丈夫,吴爱珍越发说得理直气壮起来:
“是,咱们挣了一些钱,可咱们挣的钱清清白白,一分一厘也没违法乱纪,咱们问心无愧。我跟了你半辈子,你的为人我比谁不清楚,什么时候多拿过人家一分钱的东西。市里的gān部们不也是有口皆碑,送不进礼的领导里头,头一个就是李高成!这么多年,多吃了还是多占了?可如今,你眼看着已经五十奔六十的人了,若要再上不去,在这个位置上你还能gān几年?再过两年就又是一届,这个市长还能继续gān?市长gān到头了,书记又gān不上,提拔也已过了年龄,你也就是这两年的gān头,其实这会儿又有谁真正在乎你?等到市长这个位置设了,到了那时候,你想想你还会有什么?结婚迟,孩子们都还小,都还在学校念书,等到他们进入社会了,咱们也一样什么都没有了,而如今的社会,一没权、二没钱,你让孩子去靠啥?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不为孩子们想想?违法乱纪的钱我们一分不沾,可gāngān净净的钱我们为什么不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