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阻力。
老厂长原明亮和副厂长李素芝当时就对这个班子的组成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总工程师兼副厂长的张华彬对此反对得最为厉害。
他们反对的意见主要集中在厂长郭中姚和供销副厂长冯敏杰身上。
对郭中姚他们认为能力不够,领导如此大的一个国有企业,如果缺少高屋建瓴的认识水平和高密集型的理论水平,是很难胜此重任的,而在这方面郭中姚是明显有欠缺的。由此他们也就对李高成看重的所谓“魄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能力不够,却很有“魄力”,这样的领导是很让人深思的,有时候也是非常可怕的。总工张华彬甚至对李高成原来在厂里的一些举动也提出了异议,他指出李高成当时不顾产品大量积压拼命生产的做法其实是很冒险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不负责任的。当时的那种情况如果放到今天,那将是非常危险的,那是拿整个工厂和近两万工人的命运做赌注,是根本不符合一个现代企业的运作规范和准则的。而这种行为,给目前的这个班子造成的影响和暗示也一样是深远的。如果认为这也是“魄力”的话,那么这种“魄力”同样是令人忧虑的。还有一点,他们认为郭中姚的道德作风也很让人感到怀疑和不可信任。尤其是对分管供销的副厂长冯敏杰的行为作风更为不满,在当时推销积压产品的手法和方式上漏dòng很多,有很多人检举揭发过他们的问题。重用这样的人是很失人心的。
对他们提出的这些看法,李高成当然不能同意。
郭中姚虽然是中专毕业,但他早已自修完成了大专学业。何况学历并不等同于能力,学识也不等同于魄力。这么多年来,他是亲眼看着郭中姚成长起来的。他刚来中阳纺织厂的时候,郭中姚还只是个车间主任。当时郭中姚管理的那个车间是全厂最拔尖的,郭中姚本人也是多年的技术标兵和先进人物。他的开拓能力和进取jīng神全厂职工有目共睹,尤其是在郭中姚被提拔为副厂长副书记后,在厂里最艰难最关键的那段日子里,他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和坚qiáng的毅力,特别是那种不辞劳苦的忘我jīng神,给李高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时为了推销厂里的积压产品,郭中姚在前前后后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回过一次家,几乎跑遍了中国的每一个地区。那积压的产品几乎有一半是他一个人推销的!回来后大病一场,人瘦了二十多斤!昏迷了四天四夜!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才恢复过来。这样的gān部还能说没有能力?没有魄力?又怎么能说他的思想作风有问题?他们所说的作风问题,也就是郭中姚同他老婆离婚的问题。正因为他常年在外奔波,很少顾家,老婆才跟他整日打打闹闹、争吵不休,最终导致了家庭破裂。如果把这也说成是作风问题,那岂不是太残酷太偏狭了?至于对推销副厂长冯敏杰的看法和冯敏杰那些所谓的问题,李高成并不是不知道,对一些人的告状和检举揭发,李高成早已有所耳闻。其实中纺供销处向来就是是非成堆的地方,凡是在供销处gān过的人,几乎没有不被检举揭发、不被告状的。凡在中阳纺织厂gān过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供销处是一个肥得流油的部门。这本身就是一种偏见,总是认为只要一到了供销处就准能发大财。这样说别人其实不就等于是在说自己吗?看问题怎么能这样看?冯敏杰在厂供销处gān了近十年,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大问题。供销处制定的那一套严格完善的规章制度,曾在全国纺织战线推广过,还受到了纺织部有关领导的表彰。而冯敏杰对供销处的严格管理,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严酷的。一旦发现问题,他从来都是照章办事,决不留情。只在近几年,他就严肃处理过7个人,有两个还被开除出厂。其中有一个李高成本人还给冯敏杰作过工作说过情,但最后还是被严肃处理了。其实在那些告状和检举揭发冯敏杰的人里头,大都是被冯敏杰严肃处理过的人。这本身不就很说明问题了吗?
对这个领导班子持反对意见的那些老同志,作为市长的李高成即便是在当初也从来没有不满过。让这些老同志退居二线,同这些也根本没有关系。这些老同志的意见,当时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厂子好,否则他们gān嘛要冒着得罪人的风险而提出这些相当尖锐的意见来?
然而今天晚上他则实在有些生气,因为在今天晚上组织闹事的人里头,就有他们几位老同志!这是李高成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
工人们参与闹事,还有情可原,而你们都是老gān部,老党员,你们的组织性纪律性都到哪儿去了!莫非还对当初的那些事耿耿于怀吗?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不像话了!
3
三
还没到宿舍区门口,市长李高成就听到了一片喧闹声。
当小车开进宿舍区,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估摸了估摸,至少也有七八千人,甚至更多!
李高成有些茫然地呆在车里,良久没能动一动。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就仅仅是因为没有工资没钱花了吗?
怎么会!
他突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假如这些人要是全都涌到街上去,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面对着这么庞大的人群,他知道不能开着车往里闯了。他必须下车走进去,走进工人们里边去。
胸口一阵揪心的疼痛,腿肚子阵阵打颤,几乎让他挪不下车来。秘书吴新刚及时地扶住了他,轻轻把他搀下车来。
他感到秘书吴新刚的两只手也在猛烈地抖着,他瞅了瞅秘书有些发白的脸,顿时也感到茫然起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竟是这样的虚弱无力,同时又是这样的孤立无助。平日里,他常常为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和威势感到暗暗吃惊而又觉得不可思议。而今夜,面对着这无数的人头,却让他感到原来那些所谓的权力和威势竟是这般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他真的能说动这么大的人群吗?他又如何能让这么多的人全都信服自己?
这行吗?有没有这个可能?
他感到自己心里越发没底了。
“市长,咱们还进去吗?”耳边传来秘书小吴轻轻的又有些不安的探问。
他怔了一怔,一下子清醒了。我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缩手缩脚的?眼前的地方不是你曾工作了好多年的地方吗?眼前的这些工人不是你曾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工人吗?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会有了这么多的戒心和疑虑?怎么就会变得这么生分了?到底是你变了还是工人们变了?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又如何会变成这样?
“什么话!咱们是gān什么来的?怎么能不进去!”李高成顿时振作了起来,有些发狠地说道,“走!跟在我后边。”
也闹不清是谁第一个发现市长李高成的。先是有人惊呼了一声,而后便有好多人喊叫了起来。等到一阵雷鸣般的喧嚣过去后,数千人的场地上便陡然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了一片呼吸声和凌晨刺骨的寒风声。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群,眼前人群的无数只眼睛也静静地看着他。
刺眼的路灯把广场照得一片煞白。他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从人们的眼光里,他看到了一种信赖和期待,甚至还带有一种尊重和感激。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更没有仇视和敌意。刚才的那种紧张和不安似乎一下子全都不复存在了。
“大家好!我是李高成,听说咱们厂里有了事,我特意赶来看看大家!”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职工嗓音发颤地嚷了一声:
“李厂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来呀!”
一句李厂长,几乎把李高成的眼泪给拽了出来。他觉得这个老职工是这样的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曾是gān什么工作的,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他紧走两步跑过去,一把拉住老人的手,嗓音也有些发颤地说:
“老人家,是我!我是李高成,听说你们要进城找领导,我听说后,想了想,觉得还是我先来见见大家好。”
“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人的眼里顿时湿润了,“李厂长,你如今是市长,我们找你不容易呀。大伙找过你好多次了,别说进你的门了,就是连市政府的大门我们也进不去呀!”
“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以后你们要是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来找我。我的秘书也在这儿,我说话是算数的。大家只管放心就是。”李高成说得非常诚恳,态度也一样非常真诚。
“别他妈的再日哄人啦!我们要是不准备去,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来吗!”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像是在挑动似地喊了一声。
“就是呀!到这会儿了还说这些废话大话!”
“就让他给大伙说说,他今天到这儿到底要gān什么,到底是什么目的!是要阻止我们进城,还是想来处理我们!”
“说实话,我们根本就不想找你!我们这回进城也不会找你!我们要找就找市委书记,找省委书记!你跟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儿的,我们从来就没相信过你!”
李高成有些发愣地站着,只觉得头“轰”的一声大了起来。当这么多年市长了,从来还没有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喝斥他。放下的那颗心一下子又提紧了,好一阵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紧张地回忆着,是不是刚才有哪句话说错了?要不为什么仅仅只说了两句,就让大伙的情绪一下子全变了?
“不要嚷!不要嚷!谁也不要再嚷啦!大家就先听听李市长的!等市长说完了,大家再说也不迟呀!”
人群前边一个老gān部模样的高个子,回过头去像维持秩序似的使劲朝人群嚷嚷着。
人群很快又静了下来。
“大家听着!李市长连夜赶到这儿,就是要听听大家的想法和要求。”秘书吴新刚大声地给人们解释道,“李市长要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他还会只带着我一个人来吗!李市长赶来之前,还再三对你们公司领导讲,大家不管有什么意见和问题,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同市长对话。市长还给他们说了,立刻把公司公安处的所有人员全部撤走,决不准跟群众有任何对立情绪……”
吴秘书的话还没有讲完,人群里“哗——”一声便再度骚动混乱起来。
“你骗人!全是胡说八道!你们从来都是明一套暗一套,就会日哄我们老百姓!”
“你让市长跟我们说!他到底是怎么跟那些公司领导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