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过去,他也许还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虽然各有各的不足,各有各的脾气,但也各有各的优点,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人么,就得相互宽容一点,何况你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你连这些人都容不得,你还怎么领导一个几百万人的省城?
但如今,仅仅就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似乎所有的一切全都面目全非、原形毕露了。你真的彻头彻尾地被整个地蒙在鼓里了,正像老百姓说的那样,人家把你给卖了,你还在帮人家点钱!
不是套子又会是什么?要不,来看你的怎么会全是一条线上的人?
李高成的心里止不住地又动了一动,真的,怎么会?莫非来看我的,都是自己正在重新审视的一些人?或者,都是自己产生了怀疑的一些人?
难道是妻子就只记了这些人,而没有记别的来看望自己的人?
妻子突然回来的目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李高成由对妻子的思念,渐渐地又回到了对妻子的一种深深的怀疑和惶惑,甚至还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虑和恐惧。
如果妻子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么,妻子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同某些她认为不该来的人隔离开来?也就是说,她要阻止一些人接近自己?甚而至于,她其实是在对自己进行着一种看似无意的监督?她就是想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整天围在自己身旁?
她来这儿,是不是也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担心和恐慌?
那么,让她,让他们感到担心和恐慌的都是些什么?
是那些工人吗?是那些工人代表吗?是厂里那些愤怒不已的离退休老gān部们吗?
或者,是市里的其他领导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说真的,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真正有什么让他们可担心的。厂里的那些人,不就是来告状吗?如今告状的人多得去了,这会儿的领导谁还怕你告状?正像他们说的那样,如今哪个领导没被告过?
市里的其他领导,他们一样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只要市长的立场没变,看法没变,其他的领导又算什么?树根子不动,还怕你树梢子乱摇晃?
就算是市委书记有什么想法,那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可恐慌的。企业和经济这一块,真正拥有权力的是市长而不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要是想插手来管企业上的事,那就等于是越权越职。市长和书记本来就是一对矛盾,即使是各行其职,还有着绕不过的沟沟坎坎,扯不清的磕磕碰碰,若要是再这么凭空插过一把手来,那还不要闹得天下大乱?到时候他们之间的仗都打不完,哪还能顾得上别人?这也一样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他们担心和恐慌的又会是谁?
那就只可能会是一个:
那就是你。
就是你这个市长。
是的,他们眼前感到最可担心最为放心不下的只能是你。也没有别的,就只因为你对他们最了解,对他们的底细最清楚,所以对他们的威胁也就最大。
他们之所以这么处心积虑、小心翼翼地在你这儿设下这么多埋伏和罗网,无非就是这么一个目的,就是要把你给稳住。稳住你也就稳住了一切,得到你也就等于得到了一切。
同样没有别的,就因为你对他们还拥有权力,你还能制约他们。一句话,因为这会儿只有你能除邪惩恶、止bào禁非!也只有你能削株掘根、以儆效尤!
因为你还是个市长!
这会儿还没有什么人能动摇了你的位置,你若要真正铁下心来想gān成什么事情,那就谁也阻挡不了你!
所以他们最担心最恐慌的也就只能是你!
他们给你摆出来的这一切,和你自己摆出来的这一切,对你来说,其实都一样,那就是看你究竟怎样来选择了。
你的命运确确实实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
东方的鱼肚白越显越大,天渐渐地亮了。
他瞅了瞅桌上的表,已经七点过十分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他有些下意识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就像实在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一样,他也一样实在不想在眼下的这种心境和场合中,见到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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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李市长李市长……”
几声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呼唤,李高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在微弱的灯光下,他良久才认出眼前的人来:
原来竟是孩子的奶妈夏玉莲!
真的是她,陪伴着她的还有那天李高成见到的她的那个儿媳妇。
夏玉莲一见李高成睁开了眼睛,就像吓了一大跳似的愣了一愣,好半天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李高成也不禁愣了一愣,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这么早来到病房里的竟会是孩子的奶妈,而不是他预料中的妻子吴爱珍。
“……夏大姐,怎么是你!天还这么早……”李高成一时感到非常茫然。
“妈,就是他,那天就是他到咱家来找你……”
“李市长……”夏玉莲眼睛眨了一眨,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便止不住地滚了下来,“原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呀!我那天咋的就没认出来哩……”
夏玉莲晃了一晃,差一点没倒了下去。也许是太激动了,她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毫无血色,煞白煞白。
她那儿媳妇好像早有预料地适时地一把扶住了她,并让她慢慢坐在chuáng头的沙发上。儿媳妇一边扶着婆婆,一边对吃了一惊的李高成说:
“没事没事,我妈这是老毛病了,稍一有啥事,就犯头晕症。医生说是低血压病,不要紧的,躺一躺马上就没事了。李市长,你别动你别动,你千万别动,过一会儿就好,啥事也没有。”
看来也真是如此,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夏玉莲就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依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懊悔万分地絮叨着:
“……都怪我,都怪我,那一天咋就没能认出来呢。你都说了你是李高成,我咋的还是没想出就是你呢。都说我是老糊涂,看来真是老糊涂了。要是那会儿我认出你来,还会出那种事吗。都怪我都怪我,这几天眼睛就一个劲地跳,哪想到事情会出在这里。后来我也想了,当时就是有点昏头昏脑的,要不咋就连李市长都认不出来了……”
夏玉莲的儿媳妇一边招呼着婆婆,一边对李高成说,婆婆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死了活了地要找李市长,说那天的事情全怨她,说她真的对不起李市长。她说那天你把一直蹲着的她从车间里拉出来的时候,她大概是站得太猛了,头也晕耳也鸣,好半天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从车间拉出来。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人家大概是不想让她gān了,或者把她揪出来要收拾她呢,车间里那几个领班的,平时就凶得很,因为车间里听不见说话声,所以动不动就把那些没gān好的工人拉出来又训又骂,有时候免不了还要挨几下子。工人们都说了,啥也不怕,就怕gān着gān着让人给拉出去。所以婆婆那天一让人拉出去,一下子就给吓懵了,头晕脑胀地差点没栽在地上,咋就能想到站在眼前的会是李市长!后来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又哭又闹地整整一天一夜都没能合一眼。到昨天才听说李市长病了住了院,就一个一个医院地找。亏了你那天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才从吴秘书那儿知道了你的病房。后来就在医院大门口见了在这儿守着的吴局长,说是你病得很重,不能见人。一听这么说,她就更坐不住了,昨天晚上几乎闹了一晚上,也几乎病了一晚上,眼睛一合上就说胡话,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说她对不住李市长,说事情全怪她。今天四点多就睡不着了,死了活了的要来看李市长。她说只要她能看一眼就行,看上一眼她也就放心了。昨天有个护士见婆婆不吃不喝地等在这儿想看一眼市长,便悄悄地对我们说,要想来见李市长,最好在早上六七点左右来,那会儿可能没什么人再来拦你,说不定就能见着李市长。哪想到还真来对了,一来就见着了你,而且你还醒着。她本来只想看一眼就走的,所以见你醒着时,反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在医院大门口见到哪个吴局长了?”李高成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问了这么一句。
“哪个吴局长?”夏玉莲的儿媳妇一怔,“他们说就是你的爱人吴爱珍局长么!”
“……她就没让你们进来?”李高成有些无法相信地问。
“……她说……你病得厉害,用不着进来了。还说……医院里有规定,是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的。”夏玉莲儿媳妇的话明显地吞吞吐吐起来,“不过那会儿也不好让我们进来的,公司里来看你的工人gān部有那么多,当时大概有好几百人哩,要是让我们进来了,那等在外边的那么多工人gān部不就都有意见了。李市长,想来看你的人真是多呀,听说头一天一下子就来了一两千呢。这还都是派来的代表,要是公司里的工人gān部全都来了,那还不把这个医院给挤塌了……”
“……哦!”李高成这一次是真正地感到吃惊了,竟然会有一两千工人gān部到医院来看望他!而且都还是派来的代表!然而在妻子那个小巧玲珑的笔记本上,居然连一个字也没提到此事!尤其是像孩子奶妈这样的人来看望,她竟然都没让进来!而她让进来的又都是些什么人!想到这儿,李高成顿时又不禁被气得两眼发黑,手脚直抖。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地问,“那后来呢?后来公司的gān部和工人就一个也没让进来?”
“吴局长说了……市长病得很重,用不着进来了。吴局长还说,大伙的心意她就心领了,等市长醒来了,她一定转告给市长……”夏玉莲的儿媳妇正说着,不想一下子被夏玉莲给打断了:
“唉呀,哪是人家吴局长不让进来呀。吴局长让大伙进来的,是大伙不想进来了,说是怕影响李市长养病……”夏玉莲这时已经缓过劲来,直直地坐在沙发上说道,“大夫就不让进的呀,这是医院,哪能一下子让这么多人进来,换了谁也不行呀。”
说到这儿,夏玉莲止不住地又掉下眼泪来。一边抹眼泪一边问李高成的身体好点了没有。说了一阵子,夏玉莲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厂里的情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