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张华彬的声调突然高了许多,情绪也更加激昂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还不包括下属的几十个分厂和子公司,1989年的招待费是120万,1990年的招待费是170万,1991年的招待费是240万,1992年的招待费是360万,1993年的招待费是430万,1994年的招待费是470万,就在停工停产刚过去的1995年,招待费居然仍在400万以上!加上分厂和子公司,每年各种名目的招待费几乎接近一千万!一千万呀,大家想想,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年就要吃掉两万多工人几乎一年的工资!吃掉中纺固定资产总额的八分之一!吃掉两到三个分厂和子公司!吃掉我们20幢宿舍大楼!吃掉我们五六万匹棉布!吃掉我们5所子弟学校还绰绰有余!1994年国家贷款8000万,前半年虚报数字说盈利540万,还敲锣打鼓向市委市政府报喜庆功。孰不知只一年的吃喝费就几乎是它的两倍之多!
“说完了吃,咱们再说贪。1995年国家银根吃紧,银行贷款有多困难呀。但政府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然千方百计地给中纺贷款6000万,国家还是想让这样的一个大企业好起来活起来啊。然而他们拿了这笔钱都gān了些什么?我只举其中的一例,他们派了一个副总经理,一个副书记,三个供销处的处长副处长,两个棉花检验员,竟到江西的一个基本不产棉花的偏僻县份购买了两千多吨棉花!购买的棉花标价全部是一万八千多元一吨的一级二级棉,但买回来的棉花,根本没有一吨一级二级棉!三级棉花的数量还不到10%!五到六级的棉花,居然占50%以上!还有30%的棉花根本就不能用!据当时的市场价格,像这样的棉花的平均价格,绝对超不过12000元一吨!这就是说,每一吨的差价有6000元之多!二千多吨棉花呀,那么多的差价都到哪里去了!就算只有一半的差价,也有好几百万哪!就算你们一分钱也没有往腰包里装,那你们用这么多的钱这么高的价格买了这么多烂棉花究竟是要gān什么!是你们不懂吗?又有分管供销多年的副总经理,又有在供销处gān了几十年的供销处长,又有高级职称的棉花检验员,什么级别的棉花能瞒过你们的眼睛!是上当受骗了吗?那这几千万人民币的棉花,可以立即对他们依法起诉,又有合同又有法人,卖方是你们多年打jiāo道的老关系,人证物证俱在,他们能逃脱得了吗?可棉花买回快半年时间了,那么多烂棉花堆在仓库里,为什么不向对方起诉?尤其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买回来了这么多烂棉花,在根本无法处理,无法纺织,全公司职工怨声载道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又第二次在同一个地方买回了450吨棉花!在这些棉花当中,仍然有40%的棉花不能用于生产!我们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这样gān,又怎么敢这样gān!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能这样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买回来了这样的棉花,职工们反应qiáng烈,他们一不向群众解释,二不向群众承认问题,三不追查责任,反而是在公司里的闭路电视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和恫吓,竟然说什么,谁要是再说棉花有问题,谁要是再在棉花的问题上做文章,就严厉追查谁!离退休的停发工资,在职在岗的开除厂籍!他们gān出了这样的事情,群众反倒成了罪人!究竟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说完了他们的吃和贪,再说他们的占……”
张华彬说了足有一个小时,一直说到天大亮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李高成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一句话。他没有时间去思索,更没有时间去询问。唯有的是心灵上受到的一次次qiáng烈的撞击和从来没有过的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他不敢相信张华彬的这些话全是真的,但他绝对相信张华彬说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有的。因为他明白像张华彬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面对着这么多的职工,决不可能无中生有、把根本没有的事情qiáng加在公司领导头上。但具体情况怎么样,他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还得从另一方面去了解,也就是说,他还得听听那些领导们怎么说,听听他们是怎么解释这些事情的。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有时候真是很难辨清事情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但是,让李高成感到浑身发抖的事情是,比如像吃吃喝喝,比如像买棉花,尤其是买回来几千万元的无法用于生产的烂棉花,这样大的事情,不仅至今瞒着市领导,当然也包括他这个市长,而且还不让群众反映,只这一件事实,就足以让人震惊和愤怒!
从上午五点多开始一直到下午两点多终止,除了12名具有发言权的代表讲了话外,还有7名代表也发了言。
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半途退场,而会议室外边的群众则越来越多,当到了上午八九点时,在场的职工人数足有两万多人!
早饭和午饭都是在现场吃的,方便面外加一包榨菜,几分钟一顿饭就结束了。然而即便是在这几分钟内,代表们的发言也没有停止过。
代表们所提的主要问题,集中地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经济问题。有许多被认为是重大的经济问题,如买棉花问题,如技改工程中的问题,如所谓的开发第三产业中的问题。1992年国家克服重重困难贷款一个亿,为的就是对公司的落后设备进行全面改造,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借此大捞特捞,偷梁换柱,巧取豪夺。特别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是,他们以卖废品的名义,把淘汰下来的纺织设备偷偷卖给一家专营纺织器械的乡镇企业,稍加整修,重新烤蓝喷漆,然后打上新的标记,实际上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技术上的改进,然后又以高价重新卖回给公司!1994年国家再次克服种种困难,继续贷给中阳纺织集团公司8000万人民币。面对着这样的一笔来之不易的资金,公司领导却做了一个任何人也没想到,任何人也没敢这样去想的决定,从中拿出了2200万元,兴办了一个“新cháo”有限公司,兴建了饭店、宾馆、歌舞厅、商业中心、服装公司、加工业、煤矿等近百个实体,遍及省内外二十多个城市和地区。这些实体的经理和负责人,几乎全是他们的子女和亲信。近两年来,这个“新cháo”有限公司,经营情况究竟怎么样,究竟给公司上缴了多少利润,目前的状况如何,除了他们领导,职工们一无所知。拿着国家的贷款,却办了一个有限公司,这就是说,即便是亏了、赔了、塌了、破产了、资金全部给花光了,他们也不必负任何责任。究竟是谁让他们这样gān的,上级领导知道不知道,公司应该给职工们一个jiāo待和说法。
二、作风问题。如以跑供销为由,跑遍国内的名山大川;以考察合资为由,带着家人出国旅游;以拉关系搞接待为名,整天吃吃喝喝、花天酒地;以公关谈判为由,带着情人常年住宿在外,甚至用公款赌博,却美其名日不得已的变性送礼,回来后居然以白条子报销巨额款项。特别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分管供销的副总经理冯敏杰,在购买棉花期间居然长期嫖娼,被当地公安局当场抓获,拘留半月后,竟被公司保释,回来后,不仅没做任何处理,本人也没受到任何处分,被罚的两万元竟然还被公司予以报销!总经理郭中姚,离婚后再未结婚,手下的女秘书换了一个又一个,而这些女秘书一个个都被安排到了要害位置上,在公司gān了几十年的老职工都没有机会分到新房的情况下,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女秘书们却一个个都分到了新房!她们大都只在公司gān了一两年时间,而且大都没有结婚!像类似这样的问题,不少职工曾给有关领导反映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重视。有些人说,这些问题现在在企业界还算什么问题。可我们工人就闹不懂,如果连这些都不算问题,那还有什么问题能算是问题?这还是不是国家的企业,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三、组织问题。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两万职工里头,脱产gān部竟有近4000名之多!副厅级以上gān部有二十多人,处级gān部有五百多人,科级gān部有一千四百多人!尤其是这几年,他们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安置谁就安置谁。不管是什么身分,也不管有什么能耐和本事,也不管有没有技术和学历,在谁也闲不明白的情况下,一下子就能提个科长、处长。工人们说了,如今社会上都说有人拿钱买官,其实在我们公司里就有的是。你要想在哪儿当个经理,在哪儿当个主任,在哪儿承包个公司,只要送钱就行了。送得越多,位置就越好,捞钱的机会就越大。别看如今公司里停工停产不景气,可那些围着公司转的小厂小企业小公司,一个个都红火得不得了。只要你能到了那个位置上,能把领导们关照得舒舒服服、周周到到的,你想怎么发财就能怎么发财。既有钱又有位置,既是大款又是领导,你想想那还不争先恐后、趋之若鹜?公司里如果所有的领导gān部都是这样得来的,那这个公司还怎么能好得了活得了?一个败家子,养了一窝败家子,这一窝败家子又跟了一群败家子,那这个家当不败才真是活见了鬼。
四、公司公安处的问题。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公安处是目前市级国有企业中最大的公安处。处里正式成员有二百三十多人,另外还有经济民警一百二十多人。公司的主要领导,每个人都有两到三名贴身警卫,白天黑夜轮流值班,工人们称其为贴身保镖,称公安处为宪兵队。即使是在离退休老gān部都发不了工资的情况下,这些人的工资和奖金也仍然照发不误。早在1992年,国家就已经下文让国有大中型企业解散公安处和类似公安处的建制。但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不仅没有解散和撤销公安处,而且还不断地在扩大编制和规模。代表们认为,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块地方,根本不需要这么大的公安建制。公司是在市郊,多年来跟当地群众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从未发生过哄抢群盗的事件。中纺外部和内部的防范设施都很严密,可供盗窃的贵重物品并不很多,没什么人会为一些棉布棉纱和机器零件挺而走险。在中阳纺织厂成为中阳纺织集团公司以前,就只有一个六十多人的保卫科,三班倒其实每个班只有二十来个人。即使如此,也仍是把把大门转转库房,整日闲得没事gān,群众对此意见很大。而如今,公司都停工停产了,一个三四百人的公安处竟仍然还存在着。公司里养着这么多公安保卫人员究竟是想gān什么?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人中间有好大一部分都是从外地召来的民工,跟公司里的职工没有任何瓜葛,谁的也不听,就只听领导的,只要领导一声令下,什么事情都gān得出来。若要是有谁被认为有问题,不仅可以抓你、铐你、审你,还可以随时拘留你。只要随便给你安一个罪名,往上边一汇报就行了。至于汇报的内容是什么,就完全按他们的意思来定了。若是错了,那也是上边的错,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于是这种权力就更可怕,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所以工人们在背后把他们骂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甚至于把公安处骂成是流氓养下的一群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