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_王晓方【完结】(14)

2019-02-24  作者|标签:王晓方

  驱车不到一小时,就进入白山县县界了。廖天北陪着陆老坐在奥迪车里,谦和地听着陆老讲当年在这一带剿匪和搞土改的故事。陆老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保养得白白胖胖的,是个很富态的老太太,同时又不乏老gān部的风度。这一带盛产水蜜桃,四野低矮的山丘上,栽满了桃树,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远远望去一片片的粉红,宛若云霞。山丘间是开阔的田野,正是水稻插秧前期,农民们正在田野间整地。车队穿村而过,桃树几乎扫着车顶。很快就到了桃源村了,远远的就见村口聚了好些人,都是县乡村里的头头脑脑。车一停下来,廖天北扶陆老刚下车,那些头头脑脑就围了上来。廖天北简单做了介绍,陆老一边说“同志们辛苦了”,一边与县乡村的头头脑脑们握手,这些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老领导辛苦了!”这时,有位老汉赶着马车路过,陆老感慨地说:“几十年没碰马车了,剿匪和土改时我常赶。”廖天北连忙讨好地说:“陆老,要不咱们先坐马车考察一圈桃源,看看跟您当年剿匪时比变化有多大?”陆老高兴地说:“好哇,好哇!”村支书一听连忙派人去套车,不一会儿赶来两架马车,我和廖天北扶陆老上了前面的一架马车,县乡村的gān部上了后面的一架。车老板喊了一声“驾”,马车围着桃源村转了起来,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摄制组开着面包车跟着抢镜头。村里的狗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也跟着人群跑,不停地狂吠。陆老情绪激动地说:“天北,这里的群众一点都没变,和剿匪那会儿一样好!”转了大半个村子,马车来到一座土坯房前停了下来。廖天北扶陆老走进了这家院子,这时从屋子里出来一位面容苍老、体态jīng瘦的老太太,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村支书高声说:“李奶奶,领导们来看你了!”老太太受宠若惊地招呼道:“快屋里坐!快屋里坐!”这时县委书记塞给廖天北一个信封,廖天北塞给了陆老,陆老当时就明白了,进屋后,陆老亲切地问:“老姐姐身体可好啊?”老太太热情地回答:“好啊,就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两个人坐在炕头上,陆老把信封塞给老太太,深情地说:“老姐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要多保重身子骨啊!”老太太也不客气,乐呵呵地揣进了怀里。摄制组见陆老和老太太坐在炕沿儿的镜头很好,就让老太太配合陆老拍些镜头,老太太觉得挺新鲜,还挺配合。可是拍了半天,摄像师说光线太暗,靠窗户前坐着好,老太太只好又陪陆老坐在窗户前的椅子上拍了半天,陆老嘘寒问暖还是那些话,结果光线还是不理想,导演建议陆老到院子里拍。老太太只好拄着拐杖陪陆老到院子里坐在一条板凳上拍了半天,陆老车轱辘话又说了一遍,老太太的脸色明显表现出了不耐烦。结果导演又建议到院子里开花的桃树下再补几个镜头,老太太终于急眼了,用力戳着拐杖说:“你们是看我老太太的,还是来折腾我老太太的?看我老太太好欺负耍着玩怎么着?”说完就用拐杖往外轰众人:“走吧,走吧,我老婆子用不着你们看。”场面尴尬极了,等老太太气哼哼地回屋后,廖天北挂不住脸了,他对摄制组吼道:“你们以为这是拍电视剧呀,没完没了的,乱弹琴!”话一出口,围观的村民都哄堂大笑起来。我环顾四周,还真觉得围观的村民像是些群众演员,很像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我心想,谁说一个人不能做自己,刚才那位李奶奶明明就是一个本真的老太太,就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在回东州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老太太为什么能够做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廖天北为什么不能做自己?那些县乡村的头头脑脑为什么不能做自己?答案似乎仍然无法找到。

  晚上我躲在书房里整理工作日记,脑海里仍回想着在桃源村的情景,心想,在伊甸园里,人类一直是幸福的,直到有一天他们去寻找自我,莫非自我是座迷宫?想到这儿,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从书房里来到阳台上,一弯新月高悬天空,笑眯眯地望着人间的原罪。我点上一支烟刚刚抽两口,突然发现对面楼的一扇窗户开着,一个胖男人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正*身体与一个年龄与他相差很大的瘦女人*,女人的两条大腿伸成v字,我几乎能听见胖男人呼哧呼哧的声音,和女人慡快的呻吟声,看两个人*投入的样子,我断定他们不是夫妻,但是从他们的忘我神情看,我似乎进一步明白了什么是自我,或许自我不是迷宫,而是禁果!

  为了验证“自我是禁果”的判断,我一直想利用廖天北与许莉莉之间的暧昧关系验证一下,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第二届秧歌节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廖天北开完市长办公会一进办公室,就对我说:“商政,有什么休闲项目吗?这一段我累坏了。”我心里一阵窃喜,心领神会地说:“我听说您枪打得特别好,读大学时是校she击队队员,我知道个she击俱乐部,档次非常高,风景也好,在南州市,如果您同意,我安排一下,周末咱们去那休息休息,好不好?”廖天北颇感兴趣地问:“有这种地方?”我诡谲地一笑说:“当然有了,如果您同意,我通知许姐一起去,陪您散散心。”廖天北会心地一笑说:“混小子,好了,周末我就jiāo给你了。”我领了任务以后,赶紧给马杰打电话。让他和南州she击俱乐部联系一下。我之所以让马杰联系,是因为这小子经常去那里度周末,和老板早就混熟了。马杰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会有机会陪市长去度周末,有点受宠若惊,仿佛遇上了天上掉馅饼的大机遇,一再向我表示,保证让我露脸。其实我听得出来,他是想抓住机遇自己露露脸,这小子做梦都想往上爬,就是苦于上边没有人,一直央求我将他推荐给廖天北,这次我将廖天北度周末的事全权jiāo代给他来安排,他当然以为我是在帮他,自然心存感激。

  星期五上午,廖天北在办公室处理完日常工作,我也把手头的文件整理完毕,中午我们在市政府食堂吃完饭后,廖天北在办公室休息了一个小时。下午一点半,马杰开了一辆紫色的别克面包车进了市政府大院,按我的意思,他已经把许莉莉接到了车上。天太热了,廖天北醒了以后,我给他投了一条凉毛巾,他擦了把脸问:“咱们该走了吧?”我微笑着说:“车已经在楼下等你了。”

  廖天北刚走出市政府大楼,马杰就把车开上了大楼门前的缓坡台。我和廖天北上车后,发现许莉莉今天穿了一件特别刺眼的裙子,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是大朵大朵白颜色蓝颜色的花,这样扎眼的花色在平时她是绝对不敢穿的,不过许莉莉一向是喜欢自己设计服装的,她将女性的服装应在哪里突出美,应在哪里表现美,琢磨得玲珑剔透。我笑着恭维说:“许姐,你越来越像张爱玲了。”许莉莉得意地说:“是指我这件裙子吗?我还嫌它不够特别呢。”我心想,这个一心想做张爱玲的女人也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显露个性。廖市长一上车就说马杰长得像我,简直就是一个人。我得意地说,朋友们都说马杰是我的影子。马杰却大言不惭地说:“也有人说我是你的灵魂的。”廖天北听罢哈哈大笑地说:“这么说,你们两个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两个我喽。”一句话,说得我们全都笑了。

  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着,马杰在车载cd里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南州市,穿过市区,又开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一处码头。大家下车后,我向廖天北介绍说:“这里叫莲湖,湖中心的小岛就是she击俱乐部,现在咱们坐船去湖心岛。”望着四周的旖旎风光,廖天北感叹道:“这里还真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啊!”马杰把车存在了码头停车场配备的车库里,我们四个人登上一艘快艇,飞速向湖心岛驶去。

  十五六分钟后,我们就登上了湖心岛。放眼望去,真可谓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在岛上,建有十几幢新颖别致的木屋别墅,水榭格调,高雅脱俗。由于木屋别墅的五分之四临水,似泰国的“高脚屋”,所以能让人在拥抱大自然的同时,充分享受钓鱼不出门的乐趣。

  马杰事先订了三间木屋,他的用意是廖天北和许莉莉各住一个木屋,办手续时我没征求廖天北和许莉莉的意见,就退掉了一个,因为一路上我发现许莉莉对廖天北的柔情蜜意是化不开的甜,又悠悠地带着一丝冷,有一种南方雨季湿乎乎的感觉。这种美的享受可以化掉廖天北所有的烦闷和苦恼。果然我的安排廖天北和许莉莉都很满意。

  木屋别墅的设施绝对是五星级的,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上是卧室,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走进别墅,我殷勤地说:“廖市长,您和许姐先洗一洗,今晚晚饭我和阿杰做,一会儿,你可以坐在门口给我们钓两条鱼,晚上做下酒菜。”廖天北开心地说:“商政,这个地方选得好,有意思,有意思。”我和马杰离开廖天北和许莉莉的木屋别墅,晚霞已经红透了半边天,我们来到自己的别墅,简简单单地洗了洗。然后我大包大揽地说:“阿杰,你就一件事,把钓鱼竿准备好,一会儿陪廖市长钓鱼,剩下的事我全包了。”说完我就进了厨房。

  二十分钟后,廖天北穿着休闲t恤衫和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走了过来,马杰给廖天北准备好了鱼竿,廖天北兴奋地坐在门口木廊的折叠椅上优哉游哉地钓起了鱼。不一会儿,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就上了钩,马杰把大鲤鱼从钓钩上摘下来,放在塑料桶里,又重新给鱼钩上了鱼铒,这时许莉莉穿一件白纱裙风摆荷塘地走了过来。廖天北连忙起身邀请说:“莉莉,你来试试!”许莉莉妩媚地摆了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廖天北哈哈大笑道:“试试嘛。”许莉莉只好接过鱼竿坐了下来,想不到刚抛下钩入水,鱼就上钩了,而且是一条长着两根胡须的大鲇鱼,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将鱼弄上来,木屋内充溢着许莉莉甜美清脆的笑声。我还从未见过廖天北如此放开过,更是看见了一个别样的许莉莉,心想,看来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人性的秘密,这秘密是不是我苦苦寻找的自我呢?钓完鱼,廖天北大声对厨房里正忙着的我说:“商政,我们出去走走。”说完便和许莉莉手牵手地出去了。

  两个人走后,马杰进厨房给我打下手,我俩忙活了一个多小时,饭菜终于上桌了。这时廖天北牵着许莉莉的手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两个人就说“香”,我得意地问他们,喝点什么酒?廖天北慡快地说:“来瓶红酒吧。”马杰从酒柜内拿出一瓶拉菲,“嘣”的一声启了瓶塞,给大家满上,廖天北端起酒杯豪放地说:“这可真是‘红藕香中酒味,碧萝yīn里琴心’,人生享乐也不过如此呀!来,咱们大家gān一杯。”许莉莉抿了一口红酒娇媚地说:“此情此景,不知道张爱玲在此会作何感想?”廖天北看许莉莉的目光像是在欣赏一道美丽的彩虹,满脸的幸福状,他戏谑地说:“当然会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chuáng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话一出口,我和马杰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接过话茬说:“张爱玲用这句话是形容男人至少有两个女人,其实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由两个我组成的,一个主体的我,一个欲望的我。”红酒染得许莉莉脸色绯红,显得越发妩媚动人,她莞尔一笑说:“商政,我并不敢苟同,一个人连一个自我都是空的,又怎么会生出两个自我呢?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守护神’,可是体制早就取代了人的天性成为我们的守护神,人的天性没有了,又怎么可能有自我,没有自我,就只能做他人,我的偶像是张爱玲,你们呢?”马杰像个忠实的追随者,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插嘴说:“我同意许姐的观点,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破皮球,必须用他人这个充气筒不断充气才能保持外形,从某种程度讲,一个人是否成功是用他人的标准来评判的。因此做自己,不如按照他人的标准做别人。许姐的偶像是张爱玲,我的偶像是侦探小说中的英雄,比如福尔摩斯。”廖天北似乎进入了某种神灵的境界,呼吸低沉缓慢,神色志得意满,他不以为然地说:“我问你莉莉,就让你完全作为张爱玲,生活在她那个时代,嫁一个汉jian丈夫,暂短的婚姻结束后,不仅凋谢了心,惊世骇俗的写作才华也随之而逝,你真愿意做这样的张爱玲吗?我再问你马杰,福尔摩斯不仅是个大侦探、大英雄,也是个性格尖刻、傲慢的吸毒者,何况他还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如果真让你完全成为福尔摩斯,你真愿意像他一样生活吗?如果你们从身体到灵魂都成为你们心中的偶像,整个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就是没有自我了吗?难道你们真希望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吗?”廖天北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仨,仿佛我们都是找不到自我的小丑,只有他才是达到无限未知彼岸的先知。我心领神会地说:“廖市长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成为怎样的人负责,对不对?”水色的晚霞透过窗户she进来,为每个人的脸上增添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屋子里的场景宛如印象派画家的作品,许莉莉无疑是这幅作品的中心人物,她在我们心目中不仅是张爱玲,更像是白雪公主,尽管围在她身边的只有三个小矮人,她娇嗔地反驳说:“‘自我’并不是每个人一出生就拥有的,难道不是不断模仿的结果吗?我认为每个人正是在想成为他人的过程中,实现自我的,他人即是镜子,人生活在社会关系里,怎么可能不受他人的影响呢?”我知道马杰从骨子里赞同许莉莉的观点,他瞥了我一眼后,试探地问:“廖市长,像您这样事业上成功的人算不算实现了自我?”其实,这正是我憋在肚子里一直想问的问题,马杰这家伙总是能窥透我的心思。廖天北意味深长地说:“耶稣说,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自我,又有何益?因此,所谓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非实现了自我,或许离自我越来越远,真正想实现自我谈何容易呀,大家还是用笛卡尔那句‘我思故我在’自勉吧。怎么样,大家为‘我思故我在’gān一杯?”于是大家都举杯响应并都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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