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事一向有两手准备,我判断刘一鹤仅仅为了在《东州日报》上登一篇宣传自己在招商引资方面政绩斐然的文章,根本用不着让研究室大动gān戈,办公厅综合二处搞这类文章轻车熟路,看来刘一鹤是想摸清一些真实情况,对症下药,使全市招商引资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因此,我按李玉民的指示写了一个调研报告,私下里我按照实际调研的情况又写了一份,这份报告浓缩了我对全市招商引资工作的全部真知灼见,我本打算将私下里写的这份报告作为资料保存的,当然骨子里期待他能成为刘一鹤赏识的“隆中对”。
在研究室工作快五年了,级别也从主任科员混到了正处级调研员,但是却总是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在我的周围,仿佛总是围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有光而无芒。有时候我恨不得想一头撞在南墙上,但是墙就在你面前,却根本不给你撞的机会。我不想成为地下人,我讨厌所有公式、讨厌所有表格、讨厌所有几何图形,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撞一回南墙,否则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课题完成后,刘一鹤破天荒地让李玉民带着课题主笔一起到他办公室汇报,于是我逾越了外资处副处长、处长,意外地获得了一次撞南墙的机会。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刘副市长,给我的印象是既平易近人又和蔼可亲。这更增加了我撞一回南墙的信心。当时赵忠也在场,与刘副市长的随和相比,赵忠的脸上有一丝如临大敌的紧张。可能是由于胖的缘故,尽管屋子里开着空调,但是赵忠仍然不时地用纸巾擦汗。
李玉民胸有成竹地汇报了半个多小时,我发现刘副市长脸上的微笑渐渐散去,尽管仍然呈现出随和,但随和之中有严肃。刘一鹤听完汇报,沉思片刻问了几个问题,李玉民轻描淡写地做了回答。我听了刘副市长的问题心中暗喜,因为这几个问题正是全市招商引资工作的要害问题,看来刘副市长之所以没将这个课题jiāo给以“短平快”见长的综合二处,而是jiāo给了以研究见长的研究室,就是想搞清楚这几个问题,李玉民却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显然没领会领导的意图,而这几个问题产生的原因、背景以及解决对策我已经烂熟于心。
刘一鹤虽然对李玉民的汇报没表现出什么,但是破天荒地让我补充几句,却让李玉民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本来为了维护李玉民的面子,我应该顺着他的口气打圆场,但这是我进市政府工作五年以来,第一次在市长面前展示自己,而且是面对面地坐着,我是个什么?不过是个处级调研员,全市公务员中有几个人能有机会面对面地向刘副市长汇报工作,没有,也不可能有!但是这个馅饼却砸在了我头上,我不仅要吃掉这个馅饼,还要让他在我体内全部消化掉,全部变成营养吸收,连一点屎也不许拉出去。
我定了定神,口若悬河地说了十分钟,不仅刀刀见血,而且还配好了灵丹妙药。刘副市长听完我的补充意见后,很兴奋,他让我将刚讲过的观点整理个报告给他,并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决定,他让李玉民和赵忠先回避,却将我一个人留在了他的办公室。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知道这回是真的撞到南墙上了,说不定比撞南墙还要严重,很可能是撞在枪口上了。我,一个从未直接面对过市长的正处级调研员,平时只有很少的机会坐在主席台下听坐在主席台上的刘副市长讲话,当然中午到食堂吃饭时,虽然市长们有小灶,但是由于走的是一个大门,因此迎面也见过刘副市长几次,当时除了心跳就是恐惧,别说打招呼,就是直视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像今天这样,单独与刘副市长面对面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不是撞在枪口上了,是什么?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老鼠找个dòng钻进去,然而,四周除了墙什么也没有,哪怕有只捕鼠器也好,我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但是,这间办公室内没有任何可以钻进去的东西。我转念一想,其实我早就钻进猫嘴里了,眼下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拔掉猫牙。我心一横,不失时机地将私下里写好的另一个调研报告递给了刘副市长,怕刘副市长多心,我冠冕堂皇地解释了一遍理由,想让刘副市长相信这份报告不过是一份我私自整理的资料,可是解释完我却多了一份欲盖弥彰的心虚。
刘副市长根本没有理睬我的小聪明,他越看眼睛越亮,最后,一拍桌子兴奋地说:“huáng小明同志,你这场埋伏打得不错呀,这才是我需要的调研报告,不仅实事求是,而且高屋建瓴。小明,你知道我为什么单独把你留下吗?”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没想到撞枪口上比撞南墙上幸运,本来撞南墙顶多撞个头破血流,而撞枪口上的却没有几个活下来的,看来我不仅幸运地活了下来,还要因祸得福。刚进研究室时,虽不敢自比卧龙,但亦有卧虎之志。研究室号称市长的智囊团,听起来都让人兴奋,无奈蜗居五年,这个清水衙门不过是南阳卧龙冈,每天过的日子是“草堂chūn睡足,窗外日迟迟”,多少次刘玄德劝诸葛孔明的话回dàng在耳畔:“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莫非这刘一鹤要效仿刘玄德?“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chūn?”莫非我破天荒地遇上了阳chūn?
弄不清刘一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不敢贸然开口,只是慎重地摇了摇头,刘副市长哈哈一笑和蔼地说:“小明啊,眼下市政府办公厅七百多人中,旁门左道的假硕士不少,但文凭怎么来的,我心知肚明,我身边急需有真本事的真秀才啊。”
我腼腆地说:“刘市长,您的综合二处哪个不是出手不凡的笔杆子呀?真秀才也未必有真本事啊!”
刘副市长郑重地说:“是啊,他们写八股文章个个是出手不凡,可是没有思想,我说的思想不是道德训条,而是创造。刚才李玉民汇报的调研报告就是按八股文章套路写的,而你现在给我的这份报告才是创造性的,这两份报告都出自你的手,看来你的可塑性很qiáng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调到综合二处?”
说实在的,到市政府研究室工作五年了,听到的、见到的也不算少,改革开放以来思想解放之声就不绝于耳,这说明不够解放的思想一直束缚着我们,从一位念惯了官样文章的常务副市长嘴里说出“解放思想”四个字不足为奇,反正所有的领导都在说,但是刘副市长不仅谈思想,而且与创造一起谈,这就不得不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我一直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只有不成系统的经验主义,这也是我们只意识到经济上是发展中国家,却意识不到在政治上、在文化上、在社会上更是发展中国家的文化原因,“思想”的主题就是政治权威,谈何创造?
如今“创造”两个字在常务副市长刘一鹤嘴里说出来,我还真有一种“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的冲动,便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刘市长,一个民族总要有人拆下肋骨,点燃火炬,这样的人一般都出现在秀才中,想不到您作为政治家也有勇气仰望星空,这不光是东州人民之幸,更是我huáng小明之幸!”
这虽是我的恭维之话,但确实发自肺腑。人活在世上,有一半也是为了“看重”这两个字,不然追求成功gān什么?我在市政府大院熬了五年,还不知道多久才可以做到“凤翱翔于千仞兮”,虽然说伟大是熬出来的,但是又有几人仅仅靠熬着而成为伟人的?平庸的人熬着可能是日常生活,而有鸿鹄之志及鸿鹄之才的人熬着很可能是坐以待毙!老地方坐久了,心里还发凉、双眼还发黑呢,何况命运?人的命运是绝不能建立在二乘以二等于四这样的真理上的,人活着就是活那么一线光亮。想不到撞南墙竟然撞上了大运。
我是和李玉民脚前脚后调到办公厅的,虽然都是平调,但是办公厅副主任与研究室副主任比起来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当然我这个办公厅综合二处的正处级调研员比研究室的正处级调研员腰杆也直了不少。我的事由于赵忠没少操心,因此我到处里工作后,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劲头,处处站在赵忠的立场上全力维护赵忠的利益。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综合二处在赵忠的领导下不仅不是思想创造的圣地,而且大搞绝对君权,实施养蜂战略,全处同仁每天坐在办公室内就像进了蜂箱。最惨的就是我,由于赵忠自以为在我调入综合二处这件事上出了力,俨然以我的恩人自居,将我这个在刘副市长眼里的大秀才,当成了他的小秘书,甚至是拎包的,呼来唤去,每天忍气吞声地活着,不仅丢掉了在研究室工作时的那份清闲,更有一种丢了尊严的屈rǔ。
赵忠对我采取的最专制的手段就是不让我有任何与刘副市长接触的机会,但是刘副市长的发言稿却成了我的专利。赵忠显然是在提防我,尽管我谨小慎微地压抑着自己,但是赵忠很清楚,如果给我接触刘副市长的机会,全处最可能取代他的就是我。别看我是正处级调研员,刘副市长要想把我的“调研员”三个字换成一个“长”字简直是易如反掌。
然而,自从我调入综合二处以后,刘副市长似乎把我忘记了,我写的全部材料先要由赵忠过一遍,然后他根本不与我打招呼,就拿着我辛辛苦苦写的材料邀功请赏去了。凭我的直觉,刘副市长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可是为什么再也没有召见过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我刚到综合二处时,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对我都爱答不理的,我以为他们是嫉妒我文凭高、级别又是正处级,将来在进步上挡了他们的路,时间久了,我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几个之所以对我不冷不热的,是因为我和赵忠走得太近了,他们都以为我是赵忠调来的,认为我是赵忠的人。
我心想,当初明明是刘副市长看中了我,和赵胖子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是奉刘副市长之命跑了跑手续吗?其实手续上他也没费多少心思,具体事宜都是人事处办的,我尊重你赵忠,完全是因为你是综合二处处长,还真以为自己是别人的大恩人呢,整天拿我当丫鬟使,被大家孤立的滋味太难受了,我不能弄得里外不是人,于是便试着向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靠近。可这几个人并不领情,我知道他们有顾虑,根本不相信我,于是我当着大家的面,让赵忠吃了两次软钉子,当时赵忠很下不来台,许智泰、欧贝贝和朱大伟这才渐渐接纳了我。
但是赵忠被我得罪了,别看赵忠胖得跟猪似的,心胸却小得很,我知道赵忠一直在伺机抓我的小辫子,我对待工作愈加认真,试图不给赵忠机会。然而人要是点背了,喝凉水都塞牙。市委书记到市招商局调研,刘副市长陪同,这次会议我并未参加,是朱大伟陪同赵忠去的。会上市委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赵忠录了音,当然刘副市长也发表了讲话,发言稿还是我写的。赵忠回来后将录音笔jiāo给了我,让我连夜将书记的讲话和刘副市长的讲话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