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110)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天寿问道: 那,我姐姐英兰她
三位邻居抢着说: 有,有,本巷里长向上司申报过了,令姐也在烈女节妇之列,定能得朝廷旌表!
天寿苦笑,又问: 那个为虎作伥的姚忠安,官府就没有去捕拿?
麻脸邻居哼了一声,道: 早就卷了你家财货跑没影了!眼下满城死人还埋不过来呢,官府有工夫费劲拿他?
老儒摇头道: 便是收尸,也不见官府出面,是扬州富商包、张、邹三家,倡开收尸赈饥局于城南大觉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气,可谓仁矣!
满城死人? 天寿问, 死了多少?
听说至今已收尸二千多了,要是算上自家收敛的和不知在何处的,怕不下万人, 中年邻居皱眉摇头长叹, 真是一大劫啊!
麻脸汉子又激愤起来: 夷鬼进城,杀死jian死的有一停儿;自杀投井的又一停儿;土匪抢劫烧杀又一停儿,那海龄闭城杀死饿死何止一停儿!要不是海龄闭城不许百姓避难,哪里会死这么多人!
天寿说: 海都统不是自焚殉国了吗?
三人一起坚决否认,争着说这人贪生怕死,定是改装逃跑了,即便是死了,也必是当初被他冤杀者的亲友为了报仇,把他杀掉的! 天寿不愿因此勾起痛苦回忆,连忙打断了他们越来越起劲的争论,问道:
我们家的老葛成到哪里去了?听说我家死的人都是他掩埋的,我要找他带我去上坟。
天寿微微一笑,向邻居们拱了拱手,便离去了。
邻居们却望着她的背影议论了好半天。说这小哥当日何等温文腼腆,未语先笑,如chūn风扇人。如今竟如此冷涩gān枯,一脸漠然!麻脸汉子还一口咬定,就连最后那微微一笑,也笑得十分难看,那双眼睛竟像是冰冻的一样,叫人看了冷得打哆嗦! 邻居们摇头叹息着,慢慢散去。
邻居们只看到了天寿眼睛里的冷气,其实,她的心更冷如寒冰。这次所以还不顾体弱劳累,不顾旅途跋涉之苦,只为的完成她的最后心愿。
那天,她钻进芦苇丛,几乎是出于本能,不管不顾地又跑了好远,直跑得两眼一片昏黑,气也透不过来,再也跑不动了,一跤摔倒在地,才没有把自己跑死。等她顺过气,睁开眼,才发现小杰克还在身边,也跑得脸色发白,直伸舌头。
是小杰克把她藏进一处山dòng;次日又是小杰克给她送来食物、水和衣服,还有他自己积攒许多日子的全部十块银洋。
小杰克告诉她,亨利受伤很重,流血过多,正在抢救,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就算能活命他也面临可怕的军事审判:他是在关押中接受的抢救。因为上司认为那次决斗是个yīn谋,是谋杀! 布鲁克夫妇也被关押审问,要他们供出刺杀威廉中校的那个中国养女、亨利的 未婚妻 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们就要派大队士兵到小树林周围和江边搜捕,要捉拿凶手,只要证实了凶手就是那个中国养女和 未婚妻 ,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得对威廉中校之死负责,他们三人就会被投入监狱,去服苦役;最坏的情况,亨利将上绞刑架!
所以,天寿必须立刻逃走,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抓住。只要天寿不出现,他们就没有证据,他们的国法和中国不大一样,没有证据就不能判罪,那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有可能解脱。
天寿得知内情,毫不犹豫,说走就走。小杰克扑上来搂住她的脖子哭了,说他舍不得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永远永远爱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对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多一分危险,天寿紧紧地抱了抱小杰克,自己也没料到在孩子满是汗渍污泥的前额上亲了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一条路过的小渔舟把她带到江心洲,从那里,她又搭上客船,沿着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里使天下艳羡不已的贡院街、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从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压境、qiáng敌围城的关头,这里也依然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她得养活自己,而她的技艺在这里才最值钱。
她用小杰克的馈赠买了一面琵琶,在酒楼jì馆卖唱。刚有点兴旺征候,官府竟领了英夷的通缉令,来捉拿一名 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长眉大眼面白、年约十六岁 的杀人凶犯。她在这里无根无底,很快就被人怀疑,不能存身,只得连夜逃离金陵,躲开有夷兵夷船的地方,南下句容,走金坛,到常州。听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运河里的客船,回到镇江,来完成她最重要的心愿。
出北门,北固山便遥遥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里,甚至能隐隐看到多景楼那高高翘起的楼角。她又走在当日与天禄同游北固山的那一条路上了。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天禄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那日他掏心窝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寿耳边回响 不过三个月前,他还那么生龙活虎、谈笑风生地守在自己身边,而今却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永难再见了
还有英兰姐姐,疼爱自己像母亲一样温柔,可危难临头又风雷似的勇猛烈性。她为姐夫活为姐夫死,她的遇难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爱的丈夫殉国十周月之日,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定数?英兰姐或许觉得她死得其所? 
那么,我呢?
天寿慢慢走着,想着,觉得腮边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所幸路上行人稀少,有三五个也都是手提纸锭竹篮去上坟的,莫不神色哀愁,满面戚容,谁还有心思去注意旁人。
出北门不过二里光景,坟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凉凉的秋风迎面chuī来,不时有烧残的纸钱如白蝴蝶飞过,还送来隐隐哭声,尖细又悠长。近日的几场秋雨,催得野草疯长,累累荒坟几乎都淹没在乱草丛中。即便如此,这里那里,还是有许多白幡随风飘舞,祭奠的火光星星点点,一直铺出好几里远,和江水相接。
如邻居所说,天寿一路都遇到状貌可怕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呜呜地哭,或傻傻地笑,或瞪着血红的眼睛破口大骂。最叫天寿心里发抖的,还是那些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行动像木偶一样的活死人。她想她要是活下去,迟早也是这个结果:佝偻着腰,拄着根棍,吃着扫墓人施舍或残留的祭品,在荒坟间随意搭起的小草棚里安身
她找到了!果真像亨利当初对她说的那样,山脚下,面对长江。不过她没想到,这竟是一所小小的墓园,有不很高的土围墙,沿墙密密栽种的小树都已成活,长得很茂盛,地面的野草也似曾经清除,不像一路所见的榛莽遍地。正面两座大墓被七座小墓环绕着,墓前各立着一块石碑。
天寿一步步慢慢走近,仿佛在走近姐姐和天禄,她听得见自己的脚踩在茸茸小草上轻微的响,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又慢又重,扑通!扑通!仿佛石夯重重砸在大地上,声震四野,地面颤动! 她终于扑倒在了墓碑下,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她颤抖的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那是填进了松绿色大字,是英兰姐姐生前最喜爱的颜体:
葛门柳氏英兰之墓
大清义民潘公喜桂天禄之墓
天寿心头一阵阵悲酸凄凉:这许多年以来,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二师兄姓潘了!二师兄命好苦啊!
那儿是谁? 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吓了天寿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回过头看到站在墓园口的是老葛成!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天!是小爷! 老葛成一声惊呼,脚步踉跄地跑过来, 老天!你还活着!你给夷鬼抬走,就再没有了消息,我当你早就被夷鬼害死啦!
老葛成,多亏你了,要不然他们就要bào尸阶下 天寿哽咽着说不下去,两人泪眼相对,唏嘘不已。
劫后余生,天寿见到老葛成就像见到亲人,满腹苦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发现还有四个做工模样的汉子等在墓园口,是跟葛成一起来的,手中还拿着锹镐等工具,略微一想,心中感念不已,说: 你又来镇江,必是为英兰姐迁葬的。这样最好。依着她的心愿,自然与姐夫合葬才是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让姐姐与天禄师兄同葬一园,总不大合适
葛成闻得此语,竟局促不安、满脸难堪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天寿疑心,立bī着葛成把话说明。葛成抹着老泪,神情十分尴尬,终于嗫嚅着说道:
小爷莫要怪着老奴,老奴实在不得已 老奴送箱笼回山yīn,太夫人和夫人查验后大发雷霆,说丢了另两箱也就罢了,却把最要紧的一箱失了,英兰之罪不可饶恕!
天寿怒道: 什么?!二十箱财物只失三箱,又是镇江这样的大灾大难!她们怎么能如此苛刻 不近人情! 她差一点要说没有心肝,终于还是憋回去了。
老奴也是这样劝的,但太夫人和夫人说,怎么偏偏失了那只装了皇封诰命敕书和全家人全套礼服吉服的箱笼?这不是诚心要塌葛府的台吗?又听说丧葬费用是夷人给的,太夫人和夫人更是怒不可遏,说葛家世代清白,绝不许夷鬼玷污,也绝不许受敌方丝毫好处!立命老奴率人来平坟毁碑!
天哪! 天寿想要喊叫,胸口被极厚重极酸楚的硬块堵住,连出声也很困难。
老奴一辈子不曾忤过主人,这次拼死进言,招得夫人大怒,说要革我出府!后来还是太夫人动了恻隐之心,说平坟的事也就罢了,但墓碑不能立。老奴一再恳求,太夫人才答应,只需把写有葛门二字的一截墓碑凿去毁掉 葛成说得老泪纵横,一下子扑倒在英兰墓前,又哭又诉, 英兰夫人,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老奴有罪,实在对你不起!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算还给你! 你忠孝勇烈,天下少有,定能超升仙界,脱离苦海,定能投生宦门,来世一辈子荣华富贵! 
葛成一面祝告,一面连连叩头。在侧的天寿,拼命拧着眉头,咬住嘴唇,甚至憋住气,不让满眶的泪水流下来。她不能在葛成面前落泪,因为她绝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知道,她,英兰的小妹,会把她们的愤怒放在心上,决不!
刚才在城里,听邻居说里长已为英兰申报朝廷旌表的时候,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初太夫人的许诺有没有下文?如果实现,就当柳天寿柳摇金已经死去,她重新做人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此刻她真为这一闪念羞愧!镇江围城中小校场杀人之时,她不是已经恨透了也看透了害民的朝廷、害民的官?一个能脱离下九流的正途出身,竟成了她无法抗拒的诱惑?真是天大的笑话! 想着想着,她嘿嘿嘿嘿地冷笑了,笑得很长,很愤怒,很恶毒;笑得葛成低头跪在那里发抖,不敢看她一眼。
她突然收住了笑,后退了好几步,冷冷地抱着胳膊靠着土围墙默默站定。葛成赶紧向她叩头告了罪,开始做他不得不做的活儿:命工匠把英兰的墓碑刨出、凿断,再重新埋好立住;之后,再次向九个坟头一一叩头烧纸,最后又凄然向天寿跪拜告辞,也一言不发--两人都已无话可说了
葛成他们的脚步声刚消失,天寿就跳起来,恨不得把他在九个坟头上烧的纸钱全都扫开扬掉。但转而一想,七名婢仆在人世间都穷苦了一辈子,到了那个世界,多一文钱都有多一文钱的好处,我何苦要做这刻薄人呢?葛成毕竟是好心,他一个家生奴仆,还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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