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兰也笑了: 我是叫你跟我一块儿去看老太太和太太,谁催你了! 我变了吗?理当要变,嫁给武将,还不得武起来呀?
英兰领着天寿穿廊子过小桥,在迷宫一样的宅院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太夫人住的小院。一见这位白发如银、十分gān枯瘦小的老太太,叫人不敢相信她能生育出葛云飞这样健壮魁梧的儿子。脸上很少表情的老太太一见俊秀伶俐的天寿,竟十分喜爱,拉着他的手向英兰问了好些话,又向天寿夸他姐姐孝敬有礼、能gān又识大体,还赏给天寿一匣扇子一对荷包。天寿不知怎么就联想起幼年唱宫戏时候对他十分赏识的老太后了。和宫里一样,周围陪坐着的亲友们也都顺着老太太的话头把英兰好一顿夸奖。英兰微微红了脸,谦恭地笑着,天寿也觉得自己脸上挺光彩。
告辞出来,英兰才对天寿说: 老太太从不轻易夸人,平日连说话都少,今儿不知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天寿眯眼笑道: 就算是借我的光吧! 英兰笑着一撇嘴,说: 看把你美的!
姐弟俩走到宅院中部的正房,很大的院落,花木繁茂,略略显得零乱,满院花草的气息中带着浓浓的药味。穿过堂屋走进西头的卧室,药味更浓,一眼就看到悬了福寿同chūn绣帐的镶钿螺雕花chuáng龛里,金氏夫人已经坐起来等候他们了。夫人满面病容,瘦得一把骨头,只有眼睛还算灵活,叫人感到有生气。英兰赶紧上前,拿两个靠枕给夫人垫在身后,扶她坐得舒服些。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嘴里对英兰说道:
你竟有这么清俊的小兄弟!一看就是再伶俐不过的。叫什么来着?哦,天寿。 别看老爷统兵领将一呼百应,可兵刀险境,真靠得住用得上的,还要自家人帮衬,你们姐弟就替我好好服侍老爷吧!去定海本当是我的职分,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
见夫人盈盈欲泪,声调唏嘘,英兰连忙奉上茶水,轻声安慰。金氏夫人长久地看着英兰,叹道: 我真是错待了你! 你得老爷格外看待,我心里还不受用。可是常言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如今遇着险事难事,要去定海,那些平素嚼舌头根的全都缩头不言声,只有你,来得最晚,反倒挺身而出,一力承当,好妹妹,全拜托你了!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从正房出来,姐弟俩在一道临水的长廊上向东行,英兰又说: 你看,老太太太太都看好你,你就同去定海吧,助我一臂之力,也助你姐夫一臂之力嘛!
天寿小心地试探: 这以前,姐夫专宠你,她们都对你不好,是吧?
英兰轻轻一叹: 官宦人家大都如此,不足为怪。
现在呢?要是太太故去,你能不能扶正?
快不要胡说! 英兰面红耳赤, 偏房侧室又不止我一个,论资历论亲疏也轮我不着!
不一定吧? 天寿一笑,不再问了,但他已悟到,英兰此举已经改变了她的境遇,改变了她在府中众多姬妾中的地位和排序,既然得到老太太和太太的认可,定能扶正为继室;要是姐姐成了总兵夫人朝廷命妇,他天寿要谋个正途前程还不容易吗?看金氏夫人病病歪歪的样子,怕也拖不过两年了
在长廊上左弯右拐,英兰指着尽头的月亮门,告诉天寿那是书房院。走近才几步,英兰就示意天寿莫出声,两人轻手轻脚进门入回廊,隐身在廊柱后悄悄张望。他们先已听到吟哦之声,此时便看见,在萧萧竹影的掩映中,在一池明镜般的水塘边,在数十盆兰花簇拥着的玲珑剔透的高高的太湖石下,葛云飞短衣长裤软底靴,一身素白,手挥亮如霜雪的双刀,点、劈、刺、挑、砍,进、退、伏、旋、跃,动作有力而激越;配合着他厚重低沉的声音,在激越地吟诵:
有客有客名云飞,自伤伤世心不灰。抱负不凡期救世,何惧狂名百代垂。已见妖氛边陲起,恨不刀溅夷血回。我一歌兮歌声悲,将军白发丈夫泪!
有家有家居浙东,山青青兮水溶溶。老父英灵长萦绕,老母倚闾泪眼空。故乡山水今一别,天地为我起雄风。我二歌兮歌声洪,生死搏战定成功!
有友有友意相投,千里相逢江之头。起舞同闻jī鸣夜,击楫共济风雨舟。万方多难黎民苦,相期不负壮志酬。我三歌兮歌声吼,怒掷头颅向国仇!
有子有子在他乡,料想今日有我长。昨夜梦中忽来信,道是忆父思断肠。可怜不见已三载,焉能继我保家邦?我四歌兮歌声扬,碧血千秋吐芬芳!
我五歌兮歌声止,慷慨悲歌兮今日死。我六歌兮歌声乱,地下应多烈士伴。我七歌兮歌声终,行看报捷战旗红!
一字一句,天寿听得清清楚楚,同时感受着从葛云飞身上辐she出来的灼热、从双刀刃上闪来的寒光。那勇猛刚烈的英雄气概,那誓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慷慨悲壮,把他团团围住,使他浑身气血偾兴、心旌振dàng,使他想大喊大叫,想奔腾纵跳,想舞剑挥刀杀上战场
天寿在舞台上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也曾被他们的忠烈刚毅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比起此时他所见到的葛云飞,那究竟是做戏装假,而眼前,何等真实,何等近切!
葛云飞收势,站定,在阳光下珍爱地拂拭着两把刀,一抬头,看见英兰姐弟,喊道: 快来!看看这两把宝刀!刚刚制好送来的,来得正是时候,我葛云飞定要它渴饮逆夷血!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棕红色面孔,看着他亮如晨星的眼睛,这一瞬间,天寿决定了,他要随着葛云飞去定海;天寿决定了,从此要做一个像葛云飞一样的男子汉;天寿决定了,要完成大丈夫的事业,像葛云飞那样光宗耀祖!
天寿仰面望着深远无极的苍穹,紧紧捏住双拳,紧紧咬住牙关,集中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在心底里对自己呼喊、召唤:与其委委屈屈受人歧视被人讪笑地做石女,何不死心塌地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huáng昏时分,葛云飞领着天寿回到宁波城中规模宏大的馆驿,走进专为他布置的那处宽敞明亮、家具jīng致的院落。英兰率婢仆跪迎,道了劳乏,把他们一直接进正房堂屋。两人洗漱完,才坐定,热茶已经送到手边。
累了吧? 英兰在这里,仍然坐在主位的右下首,不敢僭越。她望着八仙桌边男主位上坐着喝茶的葛云飞,关切地说, 脸比平日红了许多,又喝酒了?
议事未毕,明日还要再议。本地太守备了戏酒,也算尽地主之谊,不好推托。喝了几盅,并没有过量,放心好了。 葛云飞酒后心情很好,竟比平日话多。
他们从山yīn出发,不几天便来到宁波。此时宁波仪从如云,冠盖满目,浙省的大员都集中在这里,不但有浙江巡抚、浙江提督和奉命守卫定海镇海的包括葛云飞在内的几员总兵,连两江总督也莅临了,为的是商议战守事宜。宁波太守宴请乃是正理,酒宴间上戏更是官场规矩,不足为奇。但从这郎舅俩一进门,英兰就发现天寿表情不自然,眸子里闪着很不安定的光,担心他遇到什么麻烦,便又委婉地问:
天寿难得见这等大场面,可有什么疏错吗?
他吗? 葛云飞笑着看天寿一眼,说, 他未见得少见大世面。不过梨园子弟,柔弱腼腆,动辄脸红,少了男儿刚qiáng之气。不妨事,到了定海,多练练骑马she箭,或是扬帆到海上去闯dàng闯dàng,自然就好了。
几句话说得天寿低了头,转着茶盏盖不做声。
听你这话音儿, 英兰笑道, 必是出了点子事体。
瞒不过细心人哪。席间子弟们【子弟们:指梨园子弟。】演唱上来,倒也罢了,后来制台【制台:对总督的尊称。】大人点唱《游园》一折,扮上来的杜丽娘和chūn香极是貌美窈窕,唱得也好,众人赞不绝口。偏是那位提台【提台:对提督的尊称。】大人,余步云余太保【太保:清代官制,有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及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属于荣誉加衔,或死后追赠,为空衔而不是实职。余步云所加太子太保衔,为从一品。】,行伍出身的贵州人,为人一向粗鲁,口没遮拦,竟一手指着杜丽娘,一手指定天寿,大喊道:这不是一模一样嘛!闹得众人都拿眼睛来看天寿,又是笑又是鼓掌叫喊附和,天寿立刻一个大红脸!他原本站在我宴桌边的,便一个劲儿地朝我身后头躲,看他那样儿,只要地上有个dòng,他眨眼工夫就会钻进去!哈哈,好可怜!
真的很像吗? 英兰问。
也不尽然,余少保喝多了眼花,不过神情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已。那个杜丽娘娇小玲珑得多。
后来呢? 英兰又问。
后来也就罢了。倒是他,回来这一路都闷闷不乐。是不是在生气?天寿,男子汉大丈夫,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可不成! 因明天还要继续议事,葛云飞又鼓励天寿几句,便回房歇息去了。
英兰将丈夫安顿好,又出来,见天寿还坐在那里发愣,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天寿好像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神情严肃地说: 姐,面貌相像还在其次,要知道,他俩唱做走的是我们柳家的路子呀!
英兰也吃了一惊: 怎么?有这样的事?
天寿细细说给姐姐听。
其实,是天寿最先发现的。那个娇小玲珑的杜丽娘一出场,天寿就心里犯嘀咕:这不就像从镜子里看自己吗?待开口一唱,那吞吐,那韵味,竟十足的柳家风范!
在外行人看来,同一出戏,同一个角色唱同一支曲子,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是梨园子弟或是此中行家却很清楚,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味道。当年在京师,柳知秋就已经独出心裁地唱出了他的特异风格,被当时的梨园行嘲笑为野狐禅,说它过于柔靡娇媚,态度激烈的甚至骂之为左道旁门,不屑为伍。但许多看客却十分喜欢。在柳知秋被迫逃离京师前夕,柳家的唱法很是风靡一时的。天寿虽然吃惊那个杜丽娘的形貌,却还在等着那支著名的《皂罗袍》,因为里面的那句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的唱法是柳家的独创,和任何流派都绝不相同。
这一句是整支曲子中音调最低的地方,按祖师爷传下来的唱法,从中低到最低,差不多的伶人唱到这里,看客就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唱词则更听不清。柳知秋把这一句唱一开始就挑高上去七度,到 卷 字来了个九度的下滑,滑到最低处,使得唱腔既明亮清楚,又不失低回婉转,很是特别,也就召来内行们最集中的反对。柳知秋反倒因为自己的 不群 而得意,拿这一句当成柳派的jīng华。
不料那杜丽娘唱出来的 朝飞暮卷 竟是不折不扣的 柳腔 ,甚至更婉转缠绵,更柔媚动听。惊异的天寿找了个机会溜出宴会花厅,找到太守府管宴会的师爷,打听这位杜丽娘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天寿端茶盏喝茶,英兰倒急了: 打听出来了吗?是谁呀?
天寿急急把茶水咕噜地咽下去,说: 哪承想,这杜丽娘和chūn香都是女的,还都不是梨园子弟,竟是此地状元坊的名jì!
她们有多大岁数? 英兰赶忙问。
我正为这个着急呀!她们扮上戏年龄看不出,不扮戏,浓妆艳抹的也看不出岁数。我本想赶到跟前问个清楚,可她们领了赏就走了,姐夫这边又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