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柳知秋包的大船就张帆开航了。
出京半个多月以来,几乎天天得到这个季节常有的北风相助,顺风南下,每日行程常在百里以外,十分畅快。
与每天一样,跟船家一起起身的,是柳知秋的三弟子。开船不久,他们就在舱前船头或舱顶平台上练功了:扳腿下腰拿大顶,拖长声音喊嗓,高叫 咦呀哦 ,还有腔有调地念着戏里的白口。船家初时觉得新奇好笑,如今也见怪不怪,难得多看他们一眼了。
咦呀哦 一开始,后舱顶上的小屋里也亮起了烛光:柳知秋的三个女儿正在匆匆忙忙地起身。
女孩们在一起,就有说不尽的热闹。
英兰虽被唤作二姐,实际上担着长姐的职责,今年十五岁,就像所有多子女家庭中的老大一样,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大,已经是个懂事的少女了。她长得像母亲,容长脸儿,轮廓圆润,深眼窝里一双弯弯月亮般的眼睛总含着笑意,秀气的小鼻子,饱满的嘴唇色泽鲜艳,嘴角微微凹进并上翘,更使得整个面容一团温柔。只是她肤色微黑,还有一双乌鸦翅膀似的黑眉,不但线条有力,连从眉心到眉梢的一根根眉毛都凛凛地立着,初一见会觉得不谐调,看惯了又感到刚柔互补,十分可爱了。
她一向gān活最多,也习惯了,动作麻利轻快,第一个下chuáng,第一个梳头洗脸完毕,就忙着用自家专用的小石磨,磨昨晚浸泡好的huáng豆。她要照管全家人早上的豆浆。这是柳知秋定下的规矩:全家每人清晨必须要喝一碗热豆浆。要是哪天豆子磨得多,英兰也会试着点豆腐或烧豆腐脑给大家吃。她说她是在学手艺,但每回都做得很地道。
小石磨嗡嗡地响得轻快又均匀,英兰边磨边催促两个妹妹:
别磨牙了,还不快起来去烧水!
珍兰和珠兰是一对双胞胎,今年十岁。她俩出生的时候,正逢家中数十盆兰花开放,把产房里的血污气息都掩了过去。柳知秋因又生了女孩而大不高兴,当娘的却万分疼爱,小名就叫做大香和小香。后来为了家中孩子的字序,母亲又爱惜她们如珍珠,才起了这样的名儿。
真不枉叫了珍珠,大香小香就跟杨柳青年画里的小美人一样俊俏,肤色白里透红、细腻如玉,头发浓黑细密、光泽照人,一样的淡淡弯眉和俏丽的吊梢眼,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樱桃色的小嘴,两人站在一处,别人再分不清谁是谁。可只要一开口说话,就绝不会弄错了:大香温柔沉默,憨厚善良,未语先笑,从不争先,跟家里人在一屋待半天,别人常常都不觉得有她在;而那个伶牙俐齿、处处拔尖儿、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必是小香无疑。姐儿俩哪怕穿一样的衣裳梳一样的头,小香也总是叫人看着俏美灵秀,风流可人。
看你!又拿我的裹脚布了! 小香从大香手里一把夺过那根长长的帛带,还顺势一推。大香没小心,倒了,再坐起身,也不言声,只看着小香笑。
小香你真霸道惯了! 英兰笑着责备,从门边拿过另两条裹脚布, 这才是你的。昨晚上绕下来就扔一边也不洗,臭一屋!我给你洗了。快把大香的还她,快点儿缠吧,天就亮了!
两个小姑娘开始缠脚。小香缠得很仔细,也就很慢,嘴里还不停地唧唧喳喳: 天天咦呀哦,咦呀哦,嗓子真的就喊好了? 那天听爹跟人讲,外边人听不明白,直问他:你们见天价喊什么jī鸭鹅呀?嘻嘻,多逗哇! 她自己仰着小脸笑了一气,一看大香已经穿鞋,着急了,赶紧说好话求告, 哎呀好三姐姐,帮妹妹缠缠吧,妹妹来不及啦!
大香就要上前,英兰一把拦住,笑道: 看你把她惯的 大香要是不帮呢?这会子倒来说好听的了!就这么去烧水送水,跑成个大脚片子,将来嫁不出去才好呢!
小香叫着 哎呀哎呀二姐姐 ,扑过去就往英兰身上赖。英兰一躲,闪得小香扑通倒地,两个姐姐这才笑着把小香扶起来,动手替小香缠脚。小香口里还一个劲儿地 缠紧点儿缠紧点儿! 气得英兰用手戳着小香的额头说: 死丫头真是不要命死要俏! 小香还涎着脸儿笑说: 命也要俏也要!
缠好脚梳头,小香又叨叨铜镜照不清楚,该磨了,接着就骂道: 那个小气鬼儿!他要镜子gān吗?就该送给姐姐!哪怕借给姐姐们使使也算他的心意不是?偏他,跟宝贝似的藏着掖着,看我哪天给他抢出来,气死他!
你嘟嘟囔囔的,说谁呢? 英兰继续推着石磨,问。
说谁?咱家的那个太子爷呗! 小气不说,成天傲了巴唧,冷着个脸儿,笑也不笑,跟谁也不好,跟谁也不亲,动不动就哭,什么香饽饽! 爹妈还总惯着宠着的,哼,真拿自个儿当千岁爷呢! 小香流露出一肚子不满。
咱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不疼他疼谁呢?说他是咱家的太子,也不算错呀。不独爹妈该疼他,咱们当姐姐的也该疼他不是? 我倒不觉着他傲气 英兰说话自然是长姐口吻。
敢情! 小香撇撇嘴, 你天天给他梳头,他对你可不就另眼看待!
那人家从宫里得了赏,不也分给你两个银锞子吗? 英兰笑着说。
小香一时语塞。这当儿,外面传来天禄用苏白念急口令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像一串珠子似的个个圆润,字字清楚,其中夹着天福的韵白,也很动听。
小香从窗口朝外看一眼,立刻借题发挥道: 你看你看,连早起练功,他都不跟师兄们在一块儿,人家在船头,他自个儿单崩儿待平台上,有多么独! 人家天禄,唱做念打样样好,比咱家那太子高一大截呢!前次唱宫戏他得赏,多半还是人家天禄的功劳!他也就是仗着年纪小罢了! 《思凡》呀,《双下山》呀,我也会唱!要是那天宫戏让我去,那西洋玻璃镜子就是我的了!
大香这半天第一次笑眯眯地小声说: 唉,你是个女的呀!
小香一脸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
英兰也笑道: 你还惦着小弟那镜子哪?死了心吧!听娘说那是天寿的爱物儿,藏枕头底下,天天玩儿不够。正着照反着瞧,睡觉时候在被窝儿里也偎在脸儿上,还时不时地亲那长翅膀的光身子小人儿哩!
哎呀呀,可了不得啦! 小香好看的吊梢眼瞪圆了,大惊小怪唧唧喳喳, 这不成jīng作怪了吗?他的jīng气神儿早晚得叫西洋镜子给吸gān喽! 怪不得太子爷跟谁都不亲呢! 我有法子治他!等着瞧,看他以后还敢不理我!
行了行了, 英兰劝解地说, 小弟吃这碗戏饭也不容易,挨打挨骂罚站罚跪且不说,还得缠身,小小年纪,也够他苦的了
缠身? 小香惊奇地扬扬淡淡的弯眉, 怎么缠呀?
见大香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英兰告诉妹妹们,唱旦角的男孩子,怕他日后长成男人形状再不能上台,早早的就要缠胸缠腰缠肚子,为的是长期保持身段纤纤、娇小玲珑。 爹娘盼着小弟日后大红大紫,在京师时候就说要给他缠身,可直拖到昨天晚上。娘要我备了好多帛带,都是给小弟用的,可比咱们用的裹脚布多得多了。 末了英兰说:
想想咱们小时候也就缠个脚,还都疼得死去活来;小弟缠身,不知受多大罪呢!唉!
小小的顶舱里第一次静下来。这一静,英兰却不安了--天寿怎么没动静了呢,既不喊嗓也不扑腾?她打开侧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前望,平台上的天寿果然坐下了,正在逗船家的小狗玩儿,旁边还有几只jī围着他打圈子。天寿抬头看见了英兰,英兰赶紧做手势,叫他继续喊嗓。
天寿还没回应,平台下面的舱顶 咚咚咚 就是几声巨响,显然父亲也发现了儿子偷懒,在用力敲打。天寿吓一跳,赶紧放开小狗,张嘴就唱出一句《皂罗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姐妹们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动作:英兰开始用丝网滤豆浆,大香小香也赶紧下到后舱打热水,准备服侍父母起身梳洗。
梳洗罢到早点前,柳知秋还得打几趟拳活动筋骨。孩子们于是有个小小的空闲,小香大香姐儿俩也跑到舱顶平台去逗小狗小jī。见她们上来,天寿立刻后退几步,转身扶着平台的栏杆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声咕哝道: 什么了不起,谁稀罕你!
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画,阵阵东北风推着帆,船行得非常平稳,倒像是两岸在慢慢后退。前些日子,天地间空dàng平旷,四面都是光秃秃的huáng土地;现下远处的山、岸边的树和堤外的田里,都是绿莹莹的,连chuī来的风都不那么冷了。
小香立刻忘了不快,开心地说: 哎呀呀!瞧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
大香笑道: 真的,处处都绿!
小香瞥一眼天寿,故意大声说: 大姐姐一定在南方! 那边天寿果然吃惊地扭过脸来瞧她,她说得更有劲儿了, 当日大姐姐说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这条道儿! 唉,我真怪想她的!
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别说了;天寿却走过来,仰头望着大香,小声说: 珍姐姐,我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该有个大姐,我怎么没见过呀?
大香和气地说: 大姐嫁到远处去了,走的时候你才三岁,怎么能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