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88)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老先生看上去松了口气,说,这倒罢了,我就对你们夫妇俩说实话吧,这孩子不是男是女,不但是女,还是个石女!
爹娘都吓了一跳,爹问,就跟《牡丹亭》里的石道姑那样?老先生点头说是。爹一下子满脸血红,眼睛就像着了火,瞪着我,好像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吓得我刚叫了声爹,爹的巴掌左右开弓,就狠狠地抽在我脸上了!
那时候我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娘惊叫着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冲着爹喊叫说,你打他gān什么!孩子有什么错! 说着就哭。我长那么大,还从没挨过耳刮子。爹从不许人碰我的脸,可他这回竟自己下手打,还打这么狠!我心里又委屈又愤恨,咬紧牙关硬撑着不流泪。不想,爹听娘叫嚷,竟追过来踢了娘一脚,跟着就没头没脸地朝娘擂拳头,嘴里还骂娘是不做脸的臭婆娘,害他断子绝孙! 娘只管紧紧搂着我,用身子挡住爹的拳头,嘴里直念叨:打吧打吧,打死我你再娶,给你生儿子,谁让我这么没用呢! 我觉着脸上热乎乎湿漉漉,是娘的泪水小溪一样往下淌,我心里刀割的一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
一直极力平静地叙述往事的天寿,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嘶哑,一个劲儿地吞咽着泪水。一直眼泪汪汪听着妹妹诉说的英兰叫着 可怜的妹子,真苦了你啦! 扑上去搂住天寿的脖子,姐妹俩号啕大哭
泪洒如雨,泪流如泉,一生能有多少机会让人畅畅快快地大哭大笑大叫大唱呢?泪水或许能抚平流血的伤口,痛哭或许能释放压抑过久的郁闷和忧伤。姐妹俩哭了好一阵,总算平静下来。
那年爹妈领你回江都老家的事,我还记得。 英兰说, 班子里因为你和爹不在,收益大减,班主大不高兴,全仗着胡家给撑腰他才没翻脸。唉,不说那些,后来呢?
后来是人家老先生把爹喝住,说,你打孩子gān吗?父jīng母血,受孕成胎,生不出男孩儿,先得怪你自己没本事!要是你命中无子,打谁也没用!
爹听了老先生的话,哭丧个脸发了一阵愣,跟着就猛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得噼啪响!娘吓坏了,撇下我又去拉爹,爹扑通跪在当地,哭着喊爹娘叫祖宗,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是柳门的大罪人! 娘也随着跪随着哭,我更得下跪痛哭了,我比爹妈罪过更大,所有这些,不都是因为我吗?
老先生不住摇头叹气,再三劝我们起来坐下说话。他说:这孩子能入梨园唱昆旦,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日后成年,他的妇人体态心性,都可由他的昆旦身份遮掩过去,不至招人疑心。唱戏本就是游戏人生,你们何妨就让这孩子一辈子如此,终老梨园,也就功德圆满了。至于你家的后嗣,可以收螟蛉认义子。这孩子是假男人,不能娶妻;不是真女人,嫁不了人。你们就死了这条心,随他去吧!
娘却不死心,还是求老先生给治治,就算治不成个男孩儿,也让孩子成个真女子,不然这么好个孩子,怎么舍得叫他白活这一辈子!
老先生沉了脸,好半天才说:我知道国中能开通石女的高明医人,不过三两位,如今云游天下,又多半年老,哪里去寻?要么到京师,那些阉割太监的刀儿手里,或能有一两个办得来这个活儿,但这种人要么自己是太监,要么无耻下作,面目狰狞;你们既要他做这样的活儿,就只能把孩子终身配他;孩子这般清俊灵秀,配那种人,岂不糟蹋了?
天寿住了话头,好半晌不做声,在努力地忍着心酸,盈盈欲泪。英兰早已经听呆了,一时醒悟过来,赶忙倒了热茶端来,天寿却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更低,说话更慢,况味更加凄楚: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是没有多少指望的了 人家都有的如花美眷、夫唱妇随,全都跟我无缘,更不用想什么宜室宜家、儿孙满堂,只有自己一个人挣钱吃饭,孤孤单单活到老活到死就完了 一天到晚地在台上唱崔莺莺、唱杜丽娘、唱杨贵妃,演她们死去活来寻找她们的如花美眷,不管怎么死去活来,她们终究还是dòng房花烛庆团圆,可我自己,连一点儿想头儿、一点儿盼头儿都没有,前程一片凄凉 每演到杜丽娘《离魂》,我都恨不得跟她一块儿死掉,倒也痛快gān净了!
我记得,我记得的! 英兰含泪说道, 每回你唱《离魂》都像是大病一场,有两回还当场昏死过去,后来就不敢让你上《牡丹亭》的戏了。想起来,真叫人 唉!那回你从江都回来,我就觉着你变了许多,虽然身量儿模样儿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可眼睛变成大人,和以前全不一样了!还记得吗?那回你在小花园呆呆地看梅花,眼睛忧伤得就像活过大半辈子的人,我心里又难过又害怕,搂着你叫你对姐说心里话,你只是落泪,使劲儿从我怀里挣出去跑了,什么也不肯说 
再后来,爹染上鸦片瘾,家里就再没有清静过,闹不完的事,生不完的气,爹不再顾我,娘也顾不上我。我明白,娘所以狠下心,和你一块儿离开家,也是觉得我实在没有指望了 我常常想起老先生的话,我也许就是一辈子游戏人生的命,就安心终老梨园,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指望,随遇而安,不也挺好? 想归想,哪有这么容易,家里的事,周围的事哪能容你安心?就是自己心下也不总是那么死水一潭、死灰一片啊
英兰疑惑自己听错,连忙看看天寿,发现一片红晕慢慢染上她的双颊,于是忐忑不安地试着问一句: 你是说,也还有动chūn心的时候?
红晕更深了,天寿没有直接回答,她咬咬嘴唇,说: 我终究演过那许多才子佳人戏,怎会一点儿不懂?小时候还罢了,十四五岁以后,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真是女儿身了,明知没有指望,明知是白日做梦,有时候还免不了要做做梦 我以为,我想,我还是不甘心! 我总是还想要试一试,不认命行不行,也许我还有一点点机会呢? 可结果,结果! 她突然嘶声喊出最后两个字,一反这半天的沉静平缓,猛地坐起,用双手蒙住脸,亮晶晶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手掌下方沿着下巴颏往下滴答。
离开定海以后,英兰很少看见天寿落泪,今天仿佛又回到从前,她又成了个泪人儿。英兰决定趁热打铁,一面递给她手帕拭泪,一面紧接着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眼下不有个天禄吗?他可是真心真意要娶你呀。 她仔仔细细地把天禄和自己的谈话说给天寿听,然后问:
他对你真可谓一往情深,实在难得;你不应声,还天天喝醉酒来避着他,倒是个什么意思呢?就不怕错过这么个好人?
天寿擦净泪水,低声说: 我还不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不愿伤他,无可奈何,才使这醉酒避开的下策。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妹子,别怪姐姐说话直,无论你多么俊美无双,你终究不是个真女人,男人家娶妻买妾,一为传宗接代,二为chuáng笫之欢,谁肯拿你当张美人画儿供着?连天福那么实诚平和温存的人,跟你又那么好,他还不肯呢!天禄竟不在乎,不说天下无双,也是世间难得的了,你怎么还朝外推?
天寿面容变得沉思,说出的话也像是想过多少回了: 姐你不明白,二师兄此举是出于义愤:他觉得大师兄弃我而去不仁不义,所以他要挺身而出。我虽是石女,并不想连累别人。他也许并不施恩图报,可我不愿受人恩惠,何况这样的大恩大德,叫我背负一辈子,在家中永远低人一头!
英兰惊异地望着天寿,眼睛里写着她说不出口的话:你都这种样子了,还这么心高气傲!天寿看懂了,笑了笑,说:
我虽是残缺之人,可也不能做奴当婢。再说,二师兄也是一时义愤,真的成了夫妻,一家子平常过日子久了,他定要后悔。这后悔药是不好吃的呀! 
英兰说: 天禄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他嘴上一句后悔的话也不会说,可他心里后悔,谁能治呢? 姐,我跟你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吧,我一直拿他当亲哥哥,从没对他动过心。心不动哪能有情?无情怎么成夫妻?
英兰无奈地说: 这普天下只过日子的无情夫妻不也有的是?
天寿静静地说: 我宁可独自过一生。 沉了一沉,忽又笑道, 我还等着太夫人许诺的封赠呢!我这柳门独子,有了正经出身,就能改换咱家的门第了;莫让柳家的后代上不了宗谱、入不了祖坟,男儿不能入仕做官,女孩儿 她把后面的话含糊过去,她不想伤姐姐的心。
英兰却听懂了,脸一下涨得通红。天寿玩笑般说出的这一层意思,不正是她一直力主和企盼的吗?一旦得知天寿是女儿身,这企盼立刻烟消云散,英兰反过来倒向天寿大泼冷水,叹息道:
你以女做男,一旦入仕就不怕犯欺君大罪掉脑袋?
天寿脸上微笑,声调却惨凄凄地含着泪: 谁敢说我是女?又谁敢说我是男? 
英兰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避开这话题,小声问道: 听说你对爹发过毒誓?说违了父命天打五雷轰?
天寿浑身一哆嗦,脸色骤变,在荧荧烛光中,惨白如雪;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翕动,英兰尽力凑近,才听清那有如梦呓又似耳语的词句:
爹说:除非你师兄肯要你,有破你石女之身者,哪怕年逾古稀,哪怕家有十妻,哪怕缺胳膊少腿,你必得嫁给他,免贻我泉下之羞!
英兰惊异地听着,心里一片纷乱:两个师兄,一个不肯要,一个肯要又不愿嫁,能破石女之身的太监刀儿手又不能嫁,看来,小妹只能做一辈子小弟了 冷不防,英兰的双手被天寿紧紧抓住,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去了,天寿脸上的qiáng烈表情和赤红的眼睛里的恐怖,吓得英兰心跳如鼓,忙问:
怎么啦?你怎么啦?
姐,我 我,我是亲眼见过的,什么叫天打五雷轰啊!
妹妹猛地扑进姐姐怀中,颤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好半天好半天,才在姐姐的抚慰下渐渐平静。
黎明前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仿佛大江cháo头突兀而起,轰然的喧闹骤然间劈头盖脸而来。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顿时从往事、家事、小事中醒悟过来,想起了面临的危险,猜到战局定有了剧变!
两人立刻冲出房门院门,城内已是一团混乱:人们张火执炬,背着包袱行李满街涌动着,朝各个城门乱跑,孩子哭大人叫,老人摔倒在地只能qiáng自挣扎。英兰姐儿俩上去搀扶起一个老太太,问她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儿,说:
夷船到山啦!守山的官兵全都败回城里来啦!血糊糊的吓死人,可了不得啦!还不快逃哇!
老太太说完颤颤巍巍地赶紧走了,姐妹俩望着满城像火燎着的马蜂窝的情景,能不发慌?虽然脸上都竭力维持镇定,心里可都越来越沉重,就像灌满了铅。

一夜喧嚣,一夜惊慌。
天禄天寿和葛成天不亮就出来探听消息。
怎么也想不到一夜之间街市上竟涌出这么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山人海!
有背着大小包袱急急而奔的本地居民,有担筐背篓携儿带女四处乱走的城外难民,公差高声吆喝着打马在人群中飞奔,一队队兵勇扛着火枪沉着脸大步跑过,吓得人们忙不迭地让路。最触目的是那些脸色灰败、丧魂失魄的乡勇败兵,遭到路人的白眼和议论,昨晚就是他们从山大营逃回,引起了城内的一场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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