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仪连白日的衣服都没换,显然今晚并未休息。他手里只有一盏烛台,身边也没跟别的人,向高轩辰他们走过来,走到面前才站定了。
高轩辰见来人是杜仪之后便放松下来,一面看着杜仪,一面还调整着马鞍和马镫。被人抓了个正着,一点思过和忏悔的心情都没有。
杜仪笑骂道:“小教主,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老实。”
高轩辰道:“杜叔叔,我要去苏州。”
“我知道。”杜仪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药瓶递给他,“每日清晨服一粒,助你疏通筋脉。”
从他独身露面时,高轩辰就晓得杜仪没有打算拦他。如今赠药,可见杜仪白日意料到有此一出,早把利弊权衡过了。
在一旁的纪清泽忍不住道:“杜谷主,阿辰他的身子……”
杜仪道:“你们既然不肯跟我走,且自己好生注重着。小教主,你多用艾草叶子煮水泡澡,扎针疏通膻中x_u_e、鸠尾x_u_e、巨阙x_u_e、神阙x_u_e四x_u_e,足厥y-in肝经、足少y-in肾经,每日睡前气通八遍。”
他说的话,高轩辰和纪清泽都默默记下。
纪清泽又道:“他近来可否运气练功?”
杜仪点头:“你若多练功,倒还对你恢复有益呢。武学一道,不就在勤练么?然而绝不要去做那危险之事,斗那凶恶之人,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两位护法真要为你操碎了心。”
高轩辰默然。
白金飞和白青杨都长他十几岁,他小的时候当他们是长辈,可随着他逐渐长大,两位护法对他与兄长无异。习武之人,若内功练得好,于容貌上亦有反应,原就比常人显得年轻。可是自从他大病一场、高齐楠去世,两位护法都在短短一段时间内看着便憔悴衰老了许多岁。
高轩辰翻身上马,道:“杜叔叔,后会有期。”
杜仪啧了两声,侧身让开一条道:“别告诉白金飞是我放你走的,要不然我可没有好日子过。”
高轩辰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你看我有这么傻吗?要不要我揍你一顿,以显得你拦过我,只是没有拦住,你也好跟他交差嘛!”
杜仪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骂道:“小白眼狼!你当我不想拦你吗?拦也拦不住,算了算了,这差事不好办。”
高轩辰笑了笑。他心里也明白,杜仪说的,倒不是今日没能力拦下他和纪清泽,以杜仪的本事,用不着拼武功,有的是办法,让他俩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已到万艾谷。可杜仪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何尝不疼他?他非要走,心已不在此地,他这一年多的痛苦与怨愤杜仪是眼睁睁看着的,他一日也等不了,杜仪何尝不懂?
杜仪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去管那没有正行的高轩辰。他忽然正色,转向纪清泽道:“纪小兄弟,有件事……”
纪清泽见他犹犹豫豫,道:“杜谷主请说。”
”唉!“杜仪叹了口气:“这些话我说未必合适,你也未必肯信,我说了又未必有用……”
他什么事情还没说,先说了三个未必,别说纪清泽,连高轩辰都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就听杜仪自己接了下去:“……当年的伐魔大战,江湖上数十门派的英雄好汉来围攻天宁教,那些年天宁教的确树敌众多,成为了众矢之的,但这前来讨伐魔教的,其中有的是当真与天宁教有血海深仇的,有的是受了他人的蛊惑煽动,有的为了扬名立万,有的纯粹凑个热闹,也有的是形势所迫……”
他舔了舔嘴唇,道:“这人一旦多了,各怀目的,自然就乱。其实当年有许多‘伐魔’的人,并非死于战事。我不是要为天宁教开脱什么,诚然有些事情……该怎么说呢,即便由天宁教起了头,照着天理正道来说,天宁教有错,也不能说,那些正道们就真的是磊落光明的,人心一道,实在龃龉难测。”
这杜仪是万艾谷的谷主,万艾谷超脱中原武林之外,虽然历代与天宁教交好,但他到底不算天宁教的教众,因此也敢堂堂皇皇地说一句公道话。只不过他这个话说的实在是扭捏,兜了半天的圈子,到了还没能切入正题。
高轩辰急得直踩马镫:“你到底要说什么?”
纪清泽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手指紧紧拽着马缰,骨节微微泛白。他道:“杜谷主,直言结论便是。”
杜仪摇头,苦笑道:“就是没有结论,我才要说这许多。”
高轩辰和纪清泽俱吃了一惊,对视一眼。高轩辰道:“妈的,你该不会是什么缓兵之计,废话这么多,找人半道上截住我们绑去万艾谷吧?”
杜仪哭笑不得:“想什么呢!年轻人就是心急,早上抓了人,当晚就要走,连听我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纪小兄弟,我想说的是,令母非战致死。但,没有结论。”
非战致死?!
非战致死???!!!
只听马儿“吁”的一声,受惊抬起前腿,险些将纪清泽从马上掀下去!
高轩辰道:“你说什么???那她是怎么死的???”
纪清泽一字一句道:“非战致死。没有结论?!”
杜仪先前为引出话题的时候,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可真到了正题上,他却突然变得惜字如金。他道:“世事难料,岂知今朝。抱歉。”
昔年杜仪尚且年轻,伐魔大战之时,他亦受高齐楠的征召来了出岫山,为天宁教治疗伤者,因此当年的大战,他是亲历者。他虽见证了许多的事情,但他毕竟是站在天宁教这一边,虽武林正道那里发生的大事他也知道一些,个中细节却又不甚明了。他只知道,俞若男并非死在魔教人的刀剑之下。当年他若有心要查,自然是能查明白的,只是那时死伤者百千,他又不知今时今日纪清泽与高轩辰会有如此缘分,怎会去在意那些?能记得有俞若男此人,已属记x_ing上佳了。因此他才会对纪清泽说一声抱歉。
高轩辰沉浸在震惊之中无法自拔。他与纪清泽,虽能敞开心扉走到这一步,可俞若男的死和高轩辰天宁教主的身份一直都是梗在他们心里的一道坎,止不住什么时候就要爆发。可现在按照杜仪的意思,难不成,此事还另有隐情???!!!
杜仪手中的蜡烛快要烧尽了,他默默退了两步,将马厩外的路彻底让了出来:“你们走吧。”
高轩辰回头看了眼纪清泽,只见火烛的映衬下,纪清泽脸色潮红得吓人,气息急促,胸膛迅速上下起伏。好在他的眼神还是清明的。
片刻后,纪清泽低声道:“走吧。”
纪清泽轻轻踢了踢马腹,骑了出去。他的神色无比凝重:“谢谢你,杜谷主。”
杜仪摇头。
高轩辰从杜仪身边路过的时候,杜仪道:“小教主,你自己保重。”
高轩辰停了马,低声道:“杜叔叔,其实我不必去万艾谷的,对吗?”
杜仪微微一愣。
高轩辰没再说什么,淡淡笑了笑:“我会谨遵嘱咐的。再见。”
两人带着那小乞丐,在夜色中,一路向南奔去。
第八十六章
清晨, 纪清泽坐在城门边的茶摊上出神。
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 脸色显得苍白, 恐是昨夜休息得不大好,今天又清早就起来赶路,因此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小乞丐——他叫吕泥鳅, 据说是因为这小子总跟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似的,遇上啥事都跑得最快,于是被人起了这样一个绰号, 不过因为他没念过书, 只知道自己叫泥鳅,这两个字却是不会写的——偷眼打量着纪清泽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挨过去,赔着笑道:“纪少侠, 你饿不饿?”
纪清泽淡淡地瞥了他一样,没有回应, 收回视线,继续放空。高轩辰去买早点了,过会儿就会回来, 让他在这里看着吕泥鳅。
吕泥鳅又问道:“纪少侠, 那你渴不渴?”
纪清泽依旧在走神。
吕泥鳅张望四周,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少顷,他讨好道:“纪少侠,我去给你买杯茶喝好不好?”
纪清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了什么, 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吕泥鳅如蒙释令,忙不迭地跳起来:“那我去了!”
他跑到茶摊老板的边上,扯着嗓子叫道:“来一壶热茶!快着点些,别把我家少爷渴坏了!”一面喊,一面偷眼往后瞧。
纪清泽头也没回,怔怔地坐在那里,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吕泥鳅不由得暗中窃喜,再次左右张望,见高轩辰尚未回来,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茶摊。旋即,他撒腿就跑,麻溜地朝自己先前观望好的小巷子里冲过去!
他一路跑一路还回头往后看,看纪清泽追上来没有。然而纪清泽只顾着想心事,完全忘记了看守他的任务。
吕泥鳅真跟条泥鳅似的,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钻到连他自己都晕头转向才终于停下来。并没有人来追他,这会儿纪清泽就算发现他跑了,想追怕是也来不及了。想到这里,吕泥鳅长长出了口气,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打从落到高轩辰和纪清泽的手里,他就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的。他虽然不会武功,不能仗剑走天下,但一个乞儿,执碗走天下,也算是个江湖中人了。混迹江湖的人,最怕的就是那些个武功高强或自以为武功高强又年少气盛的人,受不得半点的委屈,一言不合就拔刀抽剑,只要关乎到颜面,哪怕为了点蝇头小事都非要闹出个你死我活,用人命来解决官司。
更何况,吕泥鳅虽然是被迫无奈,可他为了自己能活命,到底算是坑过那两人一回。虽然详细的情况他不甚明了,可他知道他恐怕把那两人坑得不轻,当时高轩辰抓住他的时候,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他活活扒皮拆骨地炖了。
不仅如此,吕泥鳅先前听他们的谈话,这两个年轻人似乎来头都不小,而且还和魔教也扯上了关系。虽说他们没有立刻把他宰了,要压着他去见纪百武。可吕泥鳅坚信,一旦事情解决了,他也决计是没有活路的,这两人必欲将他杀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