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35)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上坐的定是登莱孙巡抚本人,可对?
众人一惊,孙元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正是。
小个子大步走到中厅,对着孙元化再看一眼,自语道: 不错,凤眼斜挑,双眉入鬓,一脸书卷气 说着他跪下去,一拜,又起身,仍是稳稳地站着。
众人更是惊疑不定,平日熟视无睹,并不觉得,经这鞑子jian细一形容,可不正是孙巡抚的写真!
抚标中军耿仲明忙喝一声: 大胆jian细,敢不跪堂!
小个子一笑: 我们从来只跪英雄!咱佩服孙巡抚是个忠臣,敢跟我们比试高低,不然,刚才这一跪也没有!
镇标中军管惟诚也喝一声: 死到临头,还敢犟嘴!
我不过一时大意,犯在那个小猴崽子手里。要是胯下有马,手中有弓箭,别说你们四个,四十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张可大一拍堂案: 张狂之极!废话少说,快快招供: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到我登州来做什么?
小个子不答,站堂的侍卫同声大吼: 快招!快招! 震得窗纸簌簌乱响,jian细依然沉默。
张可大是世袭武官,原本没有审问的经验,更没有坐堂的兴趣,加上这小个子方才那一跪,比得他心里很不自在,早就窝着火,此刻便乘机发作: 骚鞑子狗jian细!留着何用,推出去斩了!
侍卫们一声呼喝,推了jian细就走。脚步声远了,孙元化才对张可大道: 观甫这样吓他一吓,倒也使得,或者能bī他说出真情。
张可大脸上微微一红,有几分尴尬,口中只得含糊应道: 这些胡人夷种,全不知好歹
孙元化连连点头,命道:
中军,招回来!
jian细二次上堂,不住叫骂: 要杀要剐老子认啦!怕死就不算大金国的巴图鲁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意思。!
待他嚷够了,孙元化才静静地说: 两军jiāo战不斩来使,张大人不过试试你的胆量。
众人听得糊涂了:明明是jian细,怎么成了 来使 ?明明张总镇要杀他出气,怎么成了试胆量?小个子也有些吃惊,忍不住露出喜色,放松下来。
此番来登州打探军情,只你一个人吗?
小个子眨眨眼,再次缄口不语。
昨夜大pào炸膛,那一声巨响你可曾听见?
小个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西门pào炸之处,有几具尸体。
小个子倏地变了脸色: 几具尸体?
不错。虽然残肢断腿纷飞四处,但那脚上着的鞋却不是关内所有,软皮鞋底,草编鞋帮,那草生在辽东长白山间,名曰乌拉,你不会不知道吧?太大意了,竟穿着一样的鞋来闯登州! 孙元化锐利的目光直she小个子,众人一齐注目,这名金国探子果然穿着一双编制得十分jīng细的皮底草鞋!

小个子脸色发白,慌忙问: 有几 几具尸体?
孙元化紧接着问: 你们来了几人?
小个子脱口道: 四个。
那,本帅只好据实相告,只有你还活着。
小个子呆了半晌,突然跪了下去,仰头向天,双掌也朝天平举,嘴里默念着什么,随后弯腰垂头至地面,抬起来,再垂下去,反复三次,默祷片刻。重新立起时,如遭了霜打的禾苗,神色很是沮丧。
孙元化知道女真人尚武,战死者灵魂必能升天,被当做英雄敬仰,小个子是在为三名同伴祝福送行。尽管是敌国,他不能不暗暗钦佩,痛感大明官军多年来荒于训练、怯于上阵,再不整饬qiáng化,前途可忧 他敲敲堂案,口气温和地提醒: 说吧!
没指望了! 还当他们得了手哩,我便一死,也还有世袭爵位,子孙荣耀 小个子失神地喃喃自语。
张可大又忍不住了,喝道: 休再啰唆,快快招供!何名?受何人指使?来登州何事?
小个子不理睬张总兵的喝叱,突然又跪在孙元化案前: 孙巡抚,我自知必死。只求你拿两样东西让我瞧上一眼,我索赫扬古虽死无憾!
你要看什么东西?
铳规。
什 么? 孙元化一惊,众人也很意外。
铳规,是登州pào手的秘密,他竟然知道!不过,使用它虽然能提高大pào的准确性,终究有限,所以孙元化正在算计着制作一种新的瞄准器来代替铳规。昨夜那一声巨响之前,他正在绘制瞄准镜的分件图,准备近日开始打造。
不想这个索赫扬古又说了一句话,孙元化完全蒙了:
还有一件,瞄准镜。
孙元化一时竟不知怎么往下问了。他太吃惊了。倒是张可大紧锁浓眉,气冲冲地喝问: 看它作甚?
索赫扬古实在想知道,它莫非是宝石打造huáng金铸成的?一个铳规,怎么就值得四个一等阿思哈尼哈番呢?
耿仲明瞪大眼睛喝道: 不许胡扯!
怎么是胡扯!汗王亲口应许,若能带回一个铳规,我们四个每人都赏一等阿思哈尼哈番!
汗王亲许!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相当于明朝的世袭副将衔!只为了一件小小的铳规?大金国汗莫非疯了!
那么,瞄准镜呢? 孙元化问, 也是你们汗王命你们盗取的?
这倒不。 索赫扬古流露出几分得意, 是酒馆里你们营官争骂透的风:一些人大骂红夷大pào空耗巨款,是榔槺无用之物,立刻有人回敬说待孙帅爷的瞄准镜拿将出来,大pào就百发百中天下无敌,足见登州佬是坐井的癞蛤蟆! 可知这更是神器,若能弄到手,定能赏我们世袭一等jīng奇哈番!
好大口气!一等jīng奇哈番,相当于大明的世袭一等子爵啦!比在座的任何一位审讯官的爵位都高,何况是世袭,子子孙孙的俸禄荣耀!
早已探得西门防卫最松,我们便兵分两路,他们三个去西门盗铳规,我来巡抚府寻找瞄准镜。不知他们撞上什么陷阱,竟被炸死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面面相觑,大致窥出事故的真相:西门大pào里火药和引火绳忘了清扫,盗铳规的三人点火寻找,无意间引燃了火绳,发pào时pào身炸裂,神差鬼使,歪打正着,送了三条jian细的命。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金国汗王驾前正huáng旗甲喇章京索赫扬古!
厅上一阵沉静,人们迷惑不解,难道大金国汗特别喜爱这些奇巧机括玩意儿?一个不足尺长的铳规,竟花这么大气力、出这么高赏格、差这样的亲信勇武之士深入险地,被捕被杀在所不惜!想来倒与喜爱木匠制作的天启皇帝相似,也是个不足成大事的昏庸之主,岂非大明之福!
孙元化却暗暗吃惊,又一次感到危机的紧迫。
刘氏兄弟败灭后,他读罢金国汗与刘氏兄弟的私通信函,有过同样的紧迫感。已经称帝建国号的皇太极,为要笼络刘氏兄弟,不惜自贬以讨好之,甚至指天为誓,言甘如蜜,较之大明君臣间事事隔膜,真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肯尊刘氏兄弟为一国,尽用友邦对等之礼相待,其审时度势、可盈可缩,确有欲上则凌云、欲沉则伏泉、变化万端、不可捉摸的神龙气概,绝非器小易盈之辈!

他在宁远、宁锦之战中败于西洋大pào,回去便自己造pào,又不惜代价千方百计获取小小的铳规!回想十年来和老师朋友们为引进西洋大pào经历的万千磨难,至今仍时时如踞炉上受烤,即使是支持引进的朝官,又有谁知道铳规是什么? 相比之下,他的见识和心胸大不寻常,难道真是人中龙,真有天下之分? 孙元化不敢往下想,也不该往下想。他回头对张焘说: 拿那铳规来,给他看。
张焘果真拿出一把铜制铳规,着侍卫递过去。
股长一尺;勾长一寸五;宽四分厚一分;勾股间连一弧形规,规分十二度;勾股连接处垂下权线,这就是红夷大pào特有的pào具铳规。索赫扬古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翻看,满面敬仰之情。
是从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搜得的。 孙元化添了一句。
啊! 索赫扬古高叫一声, 差一点就成事了! 唉,运气不好! 算了,算了!
孙元化正要示意耿仲明把索赫扬古带走,耿仲明却不在厅上。孔有德小声禀道: 皮岛送来紧急军情,他去接收,少时就回来。
那边吕烈在张可大耳边说了句什么,张可大点点头,立刻大声发问: 你方才一上堂,为何就认得出孙巡抚?
临行时,汗王亲###待,说孙巡抚相貌不凡,凤眼斜挑,双眉入鬓,一脸书卷气
你们汗王难道会过孙巡抚? 张可大此问口气平淡,原是顺理成章,孙元化听来却十分险恶,惊得头皮一阵发麻,生怕背上难以洗刷的嫌疑。
汗王说,只见过面,不曾说过话。
孙元化急忙追问: 难道你们汗王来过登州?
来没来过,非我等奴辈所知。但汗王对孙巡抚极是赞赏,说南朝督抚中,只佩服袁督师与孙抚帅二人!
孙元化不禁暗暗咬牙:如今朝廷上下、万民百姓,人人唾骂袁崇焕卖国贼,此话岂不是又在给自己增添不祥?前有qiáng敌,后有朝廷猜疑,同列排挤,前后作战、左右应付,虽智殚力竭,也难周全!他只能千谨慎万小心,连忙说道:
我看你也是个铮铮汉子,若肯归顺我朝,必得重用!
归顺你们南朝?哈!那刘爱塔兄弟不知好歹,非投南朝不可,得了什么好?家破人亡!若留在我国,前程无量!
他说的是实情,众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总兵大人红头涨脑地大喝: 斩!推出去斩!
索赫扬古不等人推,扭身就大步出厅,走到门口,忽转身,气昂昂地笑道: 听我一句劝:你们朝廷极是无道,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忠臣袁督师,还叫你们那小皇帝给杀了,足见气数已尽!我们汗王是真龙,你们都该识时务知天命,归顺我们大金才对!
孙元化冷冷地说: 我若背主投敌,你还敬我是忠臣吗? 他一挥手,侍卫把面现惶惑之色的索赫扬古推出去了。
厅内又出现片刻寂静。孙元化为这一场审讯心绪激dàng难平,好半天才感慨道: 如此顽劣,少见!
耿仲明匆匆进厅,才要有所禀告,孙元化只当为索赫扬古的事,皱眉道: 不必多说,按张总兵将令斩了就是。
禀帅爷,是皮岛huáng爷的告急文书! 耿仲明赶快呈上。
孙元化拆封,皮岛总兵huáng龙禀告:金国派兵一万五千余人往朝鲜借船,将入袭皮岛、旅顺等处,乞大帅立派援兵。孙元化把告急文书递给张可大时,竟喜上眉梢,掩不住跃跃欲试的兴奋:
好哇,终于来了!正好一试锋刃!如今我们新造的pào船足以陈兵海上,邀击敌船,水战定能成功!
张可大诧异地看看孙元化,脸上掠过一丝yīn云,又掩饰地低头去读函件。孙元化已经窥见,预感到要有为难。
张可大并不抬头: 理当救援。只是风向不利。
四五日内风向便可转南。 孙元化眉宇间一团英气,眼睛闪亮, 我意张总兵挂先锋印,率登州水师五营在前

张可大沉吟着,皱起了眉头: 这
孙元化立起身笑道: 观甫,我们到厢房去坐,喝茶吃点心,这半日实在是又渴又饿了!
半个时辰后,孙巡抚送张总兵出府。属官们不知他俩谈了些什么,但可以看出心绪都不佳。张总兵拜辞时说: 卑职肺腑之言望大人三思。 孙巡抚只点点头而已。
回到厢房,孙元化坐在案边,一手托颐,一手轻轻敲着茶碗盖只管默想,似笑非笑,表情透着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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