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37)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抬好伤卒!列队!去总兵府!
总兵府不远,只隔了一条街。但孔有德骑了高头大马,领了数十名彪形卫兵,抬着血淋淋的内使卒,过宏济桥,从宜chūn门、考院、都土地庙、镇海门、草桥、鼓楼、画桥、钟楼、县署一路,走过半个登州城,到达总兵府门时,已围了数百看热闹的人了。
张可大闻讯率下属来大门相迎,孔有德立刻上前拜揖参见,不容总兵大人开口,便大声说道:
总镇大人,我们辽人各营虽由孙帅爷带来登州,但也属大人麾下。昨夜先锋营受人捉弄,黑暗中放铳厮杀,误伤四十余人,其中两人重伤难治,性命不保,特地禀告,求大人查明内情,严惩首恶!
张可大方才正在向部下追问此事,他心里明白十有###是登州营的人gān的,确实太过分,所以他提高礼节规格,亲自出大门迎接,此时更满口答应:
此事太不成话!本镇定要查清,严惩不贷!
好!抬过来! 孔有德一声令下,血淋淋的内使卒连门板抬到总兵大人面前, 大人,这是卑职属下两名兵丁,被大人亲随侍卫打成这样,求大人发凶手付我营惩治,不然人心难服!
张可大愣住了。围观的人群也被这两个血人镇住,表现出了同情。总兵身后有人小声咕哝: 他们也动手了的
孔有德冷笑一声: 哼!辽人虽是生长关外,也是大明百姓、朝廷赤子!如今大战就在眼前,是行军用人之际,辽东士卒不惜性命,为保登州出死力,大人理应一视同仁!
张可大火了,喝斥中军管惟诚: 谁gān的?嗯?为什么不回禀?
管惟诚见总兵大人变了脸,只得结结巴巴地说: 禀大人,是他们几个 喝醉了闹的事
孔有德五指挓开,大手一张: 不是醉酒!这帮小儿辈仗着总兵大人亲信昵爱,无故鞭打兵卒,还当众在酒楼大骂我孔有德,大骂孙巡抚,实在是动摇军心,伤我先锋大将威风!大人若不发付凶手给咱,先锋各营人人愤恨,军心一散,大战败阵,难道大人你能逃过朝廷的责罚?
张可大脸涨红了,眼睛也红了,对自己的卫队吼道: 是谁?给我滚出来!
属官中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 好汉做事好汉当。酒楼上逞英雄,眼下当狗熊吗?
不用问,说话的定是吕烈。他竟像是在帮着孔有德,恨得总镇府侍卫们不住斜眼瞅他。
管惟诚无奈,对属下示意,终于走出来两名酒气未消的侍卫。孔有德叩谢了总兵大人,带着两名 凶手 ,率着从人一拥而去。
张可大大发脾气,把部下臭骂一顿,心里却庆幸着总算体面地下了台。
孔有德一回到他的游击署,只喊了一声: 走! 人马尽出,留下一座空署。
孔有德一马当先,领着人众驰出北门,直奔海边西校场。胯下赤骝马四蹄翻飞,好像不沾地,马鬃马尾飞扬,如一团烈火跃动。阵阵劲风冲dàng着这个辽东大汉的胸怀,复苏的狂野,带着崭新的力量,使他感到浑身的劲气像要裂开肌肤迸发开来,眨眼间挣断了一年多来 修真养性 的束缚。他突然觉出解脱的狂喜,陡增勃野的生气,仿佛又回到当年称雄海上、自由自在的豪杰生涯
奔回西校场,立刻传令升帐,各营营官戴盔束甲齐集先锋大将帐中。孔有德神采飞扬,声音里洋溢着豪气:
发公文飞报孙巡抚、张总兵:今日上上大吉,先锋启行杀敌去也!

令旗一挥,众将听得一声虎吼: 齐集沙滩,祭海!
顷刻间,三千先锋营整整齐齐列队岸边,孔有德亲执金杯美酒,向大海三拜三酹,一回身,圆睁虎目,喝道:
血祭!
那两名总兵侍卫被推上礁石。他们惊恐地瞪着眼睛,张大嘴,却喊不出声。刀光闪过,鲜血喷溅,两颗人头一前一后落进海中。刽子手顺着海cháo涌来的水势,将两具尸身一起推进海中。海神龙王定能保佑他们得胜成功!
轰隆! 轰隆! 轰隆! 大pào九响,震撼了海天,震撼了整个登州,宣告先锋营出征,顺风扬帆北上!


浩大的船队,载着一万五千名金国官兵离开陆岸,驶出江华湾后北上,直奔皮岛。南风把巨大的白帆鼓成弧形,水声汩汩,行船顺利。
船队正中,由四艘开làng船护卫的艨艟船上,插着一面牙边大蓝旗,旗上有新定满洲文字书写的姓名:贝勒阿巴泰。这位贝勒爷正坐在宽阔的主舱,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书:新近译成满洲文字、汗王要求八旗官兵都读的蛮子书 《三国演义》。他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理会两名年轻副手的不满。
那个肤色白相貌俊眼睛灵的苏克萨哈,也许仗着自己是额驸之子,与主帅阿巴泰有甥舅之亲,终于忍不住故意碰倒一张弓,以期引起舅舅的注意,然后一面扶弓一面自言自语地嘟囔: 就这么走了?太便宜姓李的杂种了!
他说的 杂种 ,是朝鲜王李倧。他们这一万五千官兵受命到汉城向朝鲜索取战船兵马攻打明朝 自然说是借船借兵。照说四年前大金国征朝鲜,李倧归降结盟,愿从此绝明,该是打怕了的;不想这回一说伐明,朝鲜王还是婉言谢绝,实在推脱不了,只奉送十艘开làng船和这艘艨艟船,还都是早先朝鲜从明朝买来的。阿巴泰居然收下这点破烂就打回头了,岂不太窝囊!
阿巴泰眼睛没离开书: 照你说,该怎么办?
杀呀!杀出威风给这家伙看看,他就老实了!
就知道杀! 阿巴泰脸一板, 你的三等甲喇章京是怎么削掉的?
苏克萨哈脸上红了红,故作不在乎的样子: 不过多杀了几个人,算得什么?当年老汗王杀人如麻,流血如海
那是老汗王的时候!不杀立不住脚。如今要开基立国,成就大业,滥杀还不坏事?罚得轻了! 阿巴泰转向另一名副手, 鳌拜,依你说呢?
鳌拜还是个少年,面色黧黑,唇边下颏和两腮却已冒出茸茸的络腮胡子。他从早到晚总是沉着脸,一整天也说不上两句话,但是行动敏捷,灵活有力,一看就是自幼练武的好手。这很自然,他的家族就是以武功显赫于八旗的,他很小就从征上阵,屡屡有功。此刻听到问他,一双黑眼睛忠诚地望定主帅,简单地回答: 鳌拜听命。
阿巴泰心里不由得佩服他的弟弟、大金国汗皇太极的眼光和赏罚分明:苏克萨哈去年征讨察哈尔,收降蒙民二千户。听说降民要叛,便把男人杀尽,俘回八千妇女返京。汗王责他妄杀无辜,革去三等甲喇章京,降为牛录章京,罚到阿巴泰身边为副官;鳌拜却是因战功破格进升牛录章京,奖到阿巴泰身边为副官的。临行皇太极曾嘱咐他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坯子,全靠时时磨砺,方能出锋。
阿巴泰拍拍《三国演义》: 你们说,刘备为什么死在白帝城?
苏克萨哈快嘴快舌: 陆逊火烧连营,蜀汉大败,气的!
蜀汉为什么大败?
刘备不听诸葛亮的话,偏要去伐东吴 苏克萨哈眼珠子不住地转动,似乎悟到什么。
诸葛亮说的什么话?
东连孙权,北拒曹操 那就是说,要东连朝鲜,南击大明了? 苏克萨哈见舅舅又埋头书本,便转向鳌拜,这黑小子也不做声,只蹙着两刷浓眉,沉思着微微点头。 那就是说,得留着力气,专攻皮岛 咳!皮岛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苏克萨哈颇有以豪言壮语博取主帅欣赏的意思。鳌拜仍是点头,眼睛却亮了许多。
阿巴泰仍不理睬,但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皮岛并不好啃,qiáng将手下无弱兵,既在孙元化辖制下,它不可能一捅就破。两个小鬼说大话,上阵就知道厉害了!
再难啃也得啃,还要力争速战速决。阿巴泰有一份不好明言的心事。
出征前夕,他去参见汗王,看还有什么嘱咐。尚未进门,汗王的朗朗笑语早飞出庭院:
好,好!这一着极要紧。打铁先要本身硬嘛! 看来,凡事都照大明会典施行,极为得策呀!

阿巴泰立刻悟到,汗王又将有重要决策了。
果不其然,汗王见他迈进门槛,立刻笑道: 七哥来得正好!兄弟子侄辈唯你和萨哈璘算得有学问,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汗王承袭女真旧俗,极重兄弟情谊,除了坐朝公会,平日延见,多是兄弟相称。旁边的文馆大学士范文程于是告诉阿巴泰,近年大金国人口日增,地域日广,朝廷政务日繁,想要参照明制,也设吏、兵、户、礼、刑、工六部管理国事。
阿巴泰大喜,立刻说道: 太好了!这才像个大国嘛!极适时,极妥当! 但不知选何人为六部之长?
皇太极的红脸膛上尽是笑意: 自然是诸兄弟子侄,怎敢放手外人!
阿巴泰狡狯地眨眨眼,说: 这一来,要跟南朝争天下可就
皇太极连忙摇手: 切不可如此说话! 他也对阿巴泰使个眼色,会心地一笑: 我大金立国,无非求个民富国qiáng、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自顾不暇,哪有心思跟人争什么江山!况且大明天朝,我远夷小邦安敢望其背项?
阿巴泰自然明白他这位八弟说的是反话。越是秘而不宣,竭力掩盖,那心思越是qiáng烈。可以断定,汗王取中原的雄心已是坚定不移的了。他不由得问道:
几时设置六部?
皇太极又一笑: 偶尔动些念头,刚刚与范先生计议,离施行还远着哪!
汗王这么说,阿巴泰心里就着了急,看来此事近日就会付诸实施。他可是当仁不让,目光紧紧盯住吏、兵、户这三大部,决心争它一番!别人难道是傻瓜?他估摸着qiáng劲对手至少有四五个,而且多数现都在沈阳,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远征在外,吃亏太大。他必须尽快结束征伐,赶在设六部之前班师。
舅舅,守皮岛的叫huáng龙吧?没听说他有啥本事!
huáng龙也许没大本事。你们知道,皮岛归谁辖制? 见两个小将都瞪着眼摇头,阿巴泰暗自叹了口气。是啊,六年前宁远大战的时候,他俩都还是小孩子。 知道孙元化吗?
两个小将互相对视一眼,苏克萨哈道: 可是那善用红夷大pào的孙元化?
不错,你竟知道。如今他是辖制登莱、旅顺、东江、皮岛的大帅,驻节登州。
登州隔着大海好远。况且红夷大pào是守城火器
前方隐隐传来发闷的pào声。阿巴泰手一摆,大步出舱,立在船头观望,果然最前面的开làng船上升起一串小红旗:前方发现敌军船队!
阿巴泰顿时脸色冷峻,神态沉着,下令:各船准备弓箭火铳盾牌迎敌,主帅船加速向前!
qiáng劲的海风chuī得满船五色旗帜哗啦啦乱响,持铳张弓的甲兵密密麻麻布满船舷。各船队统领不眨眼地望着艨艟船头的贝勒爷,而贝勒爷阿巴泰却不眨眼地盯着前方越驶越近的明军船队,并且看到对方的背后,隐约掩映在海上雾霭中呈淡青色的陆地影子,那就是皮岛,他们此行要夺取的目标!
两支庞大的船队对开着,迅速接近。船数、兵力数五对一,大金占有绝对优势。
它们已能看清彼此的标志:大金船队上空密如丛林的五光十色的旗帜,大明船队帆篷上密密汉字书写的将军官爵姓名。铺满海面的大金船队人多气盛,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大明船队却在极力收拢队形急进,并无畏惧怯战的迹象。然而,双方竟不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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