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10)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九卿科道会议,照例在午门外阙左门举行。所谓九卿,是指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十五道监察御史。由于各官名额都是满汉各一,加上内院学士及书记等,将近百人。会议已毕,满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还在挥手大声叱骂,各自散回朝房。汉官或低头走开,或三三两两小声谈论。会议不顺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从来的九卿科道会议,无不以满臣为重心,以满臣的意见为结果,汉官不过唯唯诺诺、画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二十九名汉官竟敢另成一议,与满臣意见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议上签了字画了押。满臣议得:“安郡王与佟皇亲各自退还民田,王用修jiāo主子严加管束。 二十九名汉官却进一步议得:“王用修问斩。不敢受理乔梓年诉状,致其午门自尽之县府州官,一律追究问罪。 奉旨参加会议的内秘书院学士傅以渐,收起汉官签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对为首的几名汉官说:“列位胆气令人钦佩,只是……不妥吧? 吏部尚书陈名夏仰头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纲、重法治,百年大计,万世基业。皇上聪明天纵,定有明鉴。 傅以渐低声问:“不怕有朋党之嫌? 陈名夏一甩衣袖,掉头走开,冷笑道:“正不知谁人在结朋党! 傅以渐望着他洋洋自得的背影,叹道:“得意便忘形,祸不远矣! 陈名夏同礼部尚书陈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说笑着,同归朝房,在午门前遇着了大内出来的范文程和宁完我。

五个人满面笑容,互相拱手问安。

五个人都是汉人,都说汉话。

五个人都是朝廷的大学士:范文程是初立内三院时的内秘书院大学士;宁完我在顺治二年升任内弘文院大学士;陈名夏是内秘书院大学士;金之俊有内国史院大学士之衔;陈之遴新近也授为内弘文院大学士。然而,范、宁都是辽东人,满洲崛起之时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隶天子自将的镶huáng旗,宁完我隶汉军正红旗,如今都是旗人,参与议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级会议,成为议政大臣。陈名夏三人尽管学问出众,更有才gān,却只能是 九卿 。

陈名夏向范文程说起九卿科道会议的两议:“……不斩王用修无以平民愤;不处罚县府州官无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处处地荒丁亡、财尽民穷,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乱萌,焉能久安长治! 范文程听着,并不表态。后来,他高高地向众人一拱手,徐徐说:“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礼失礼! 他转身踏上御道,向端门走去。

宁完我素来鄙视陈名夏,此时,瞟了他一眼,讥刺地说:“据你所言,想必有长治久安之策了! 陈名夏道:“焉能没有!只要依我两件事,便可天下太平! 宁完我盯着他:“哪两件? 陈名夏把头上的红缨顶子向后一推,摸着剃得发青的前额,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 宁完我脸色都白了。他尽管讨厌陈名夏,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陈之遴、金之俊更加惊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着陈名夏。

陈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谈:“何需如此惊怕!前日皇上亲临内院,鄙人也曾上奏:当年豫亲王南下江宁,招抚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贤薄税,民心大悦。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故明侍郎李乔予以痛骂,并出示各城门云: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头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于是乎,大兵自江宁至杭州,一路传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财赋所出之地,本应护惜此一块土,以备供养国家之用。谁知摄政王薙发令下,本已帖然归附的江南,顿时揭竿而起,纷纷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宁。足见留发复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并无他言。 宁完我说声 告退! 便愤愤地走了。陈名夏对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声。

金之俊一向谨慎,忙劝道:“此人乃开国文臣,何苦开罪他。 陈名夏一摆手:“什么开国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连生员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内院,他竟然讥刺我降顺。我也不客气,劝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说得他面红耳赤,无言对答。哼,左不过故明降人,又不是满洲旧族,神气什么! 金之俊道:“还是谨慎为上。“陈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们不得呀!

满洲以武功得天下,国体官制尽都承袭明制。没有我们这些故明旧臣,谁来给他指点呢?再者,皇上英明无比,改黩武为招抚,足见皇上决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满汉一体谕示诸臣,不正是汉臣之福音?……”三人傍着御道边青绿的宫槐,边说边走。陈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见,则龚鼎孳起复有望了。 陈名夏说:“正是。他昨天还折柬相邀呢。过两日去看他。 三人声音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小,和宏伟的九重宫阙相比,小似蝼蚁,微如芥子。

次日,福临在养心殿东暖阁批本,越看越不对头,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学士金之竣学士傅以渐、王熙进见。

金、傅、王三人应召而来,跪倒在红地毯上,屏息静气,惴惴不安。福临板着脸,掷下一件题本。

金之俊展开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 部院衙门应裁去满官、专任汉人 的建议!金之俊暗暗吃惊:满人功高权重,多数不识字少见识;而部院中有才有识的汉官如同虚设。这种情况向来如此,纵然错误百出,但也无法可想。况且上面还有满洲诸王亲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胆,敢上这样的奏疏!

福临眼内隐隐闪出怒光,提高声音说:“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尔等汉官反生异意!从实据理而言,难道不该首崇满洲?不是满洲东来,尔等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三名汉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

福临 啪 的又扔下一份题本,那是头一天二十九名汉官的另议奏文。他狠狠地说:“朋党之弊,历朝视为异端,不想竟再见于本朝!分明是汉官心志未协,不务和衷,对满员之见,故为乖违!历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 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头。

第三份题本摔下,金之俊打开一看,顿时面无人色,额头上沁出huáng豆大的汗珠。那是宁完我参劾陈名夏的弹章。题本的第一句, 为特参大学士陈名夏结党怀jian,情事叵测事 ,而陈名夏的首项罪状便是:“陈名夏痛恨我朝薙发,鄙弃我国衣冠,曾谓臣曰: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福临虎着脸,最后说:“题本发下,从重议处! 三名汉官再叩而起,倒退着出了暖阁,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临满脑门冒火,感到他在受夹板气:满族亲贵和太后都暗暗责备他亲汉,而汉官得点甜头,就登鼻子上脸,公然用这种方式挑战!他,毕竟是努尔哈赤之孙、皇太极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烦躁地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二月的阵风挟着寒意,兜头刮来,他不禁缩了缩肩膀。吴良辅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衣。 福临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背手快步走着。

“万岁爷请添衣裳,看着凉。 吴良辅不厌其烦地又奏。

“讨厌! 福临厉声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闭口了,吴良辅仗着平日皇上的宠爱,陪着笑脸又说:“万岁爷,添件衣裳吧!着了凉,奴才怎么jiāo代……“福临勃然大怒,一把夺过吴良辅腰带上悬挂的鞭子,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吴良辅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闪,就象一块石头,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势。

福临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滚! 他自己jīng疲力尽,慢慢走向养心殿去了。

几名小太监悄悄扶起吴良辅,见他俊俏的脸上也着了几鞭,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直摇头,故意好奇地低声问:“吴总管,不碍的吧? 吴良辅轻轻摸一摸脸上的伤痕,微微笑着说:“咱们万岁爷就是真龙天子。这叫做龙性难撄,懂不懂?”经常挨福临鞭子的内侍们,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咂咂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南城顾园,是龚鼎孳的住宅。用他宠爱的二夫人顾媚生的姓氏为名的这处庭园,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荫著称于时。龚鼎孳罢官以后,终日饮酒醉歌,俳优角逐,似乎十分旷达。他家是合肥豪富,当风流寓公毫不作难。

仲chūn时节,满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出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层轻红。清溪上飘浮着娇嫩的桃花瓣,在园中曲折萦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

池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映出绿杨桥上凭栏而立的陈名夏和龚鼎孳。

两人都是文士装束。陈名夏身着满式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缎马褂,头上一顶瓜皮小帽。

龚鼎孳穿的却是前明秀士常着的直领蓝衫,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两人同岁,都在不惑之年。陈名夏风度翩翩,尚可辨出当年探花郎的丰采。龚鼎孳却神色悒郁,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着两人在水中的倒影,伤感地说:“唉,整整二十年了! 陈名夏心头一沉,飞扬的神采收敛了些,低声应道:“是啊!……这绿杨桥还是旧时物……”二十年前,陈名夏和龚鼎孳一同金榜题名,又同授兵科给事中,同榜进士成了同僚,关系格外亲近。公余歌饮留连,曾一同来过南城。那时,这里是一所废园,断壁残垣,野花无主,只有绿杨桥完好无损。两人曾漫步桥上,对废园主人的升沉大发感慨,进而浩叹人生无常,前途难料。但那不过是得意之余的无病呻吟,故作风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后,历尽沧桑的当年风流进士,又在桥头相聚?感慨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了。

陈名夏一扬头,望着潭边红绿相间的色调,信口吟道:“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龚鼎孳没有抬头,却低低地吟出两句古诗:“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陈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直起身子,对陈名夏忧郁地一笑:“走走吧。 龚鼎孳降清后,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进入九卿之列。不久,他属下的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发难,朝中掀起弹劾大学士冯铨和侍郎孙之獬、李若琳的风cháo。这三个人最先薙发迎降,孙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满装,取媚当权。当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袒护三人,诘责诸臣。龚鼎孳攻冯铨最力,当面斥之为 阉党 、 魏忠贤的gān儿 。冯铨以龚鼎孳曾降李自成,反唇相讥道:“何如逆贼御史! 多尔衮故意问龚鼎孳:“冯铨所说可是实情? 龚鼎孳答道:“岂只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 多尔衮怒道:“只有无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闯贼比拟唐太宗! 冯铨没有参倒,龚鼎孳倒降八级调用,补了上林苑丞这样一个小官。不多时,小官也不让他做,gān脆罢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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