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48)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三阿哥跑得飞快,冲到跟前,搂住小弟弟,rǔ母只好蹲下身迁就这小哥儿俩。三阿哥对着四阿哥恳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望着三阿哥笑,张开没牙的红润润的小嘴,用力发音:“阿——阿—— 一双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来,三阿哥抬头看,皇阿玛已把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反复亲他的脸蛋和脖子。福临的髭须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后一把夺了过来,抱在怀里温存地抚慰着,并埋怨地瞪了福临一眼。福临笑了笑,不作声。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问道:“皇阿玛为什么亲小四弟,不亲我呢? 福临发窘了,看了母亲一眼,正遇上母亲那嘲笑的目光,不觉脸上微微一热。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还小,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真的?我是男子汉大丈夫? 三阿哥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刻挺胸凹肚,满脸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she箭跑马了?”“对,对,明年你就可以上马了……“福临连忙允诺,心里一动,急匆匆地看了母亲一眼,对三阿哥说:“我来问你,父皇百年之后,如果小四弟即位当了皇帝,你怎么办? 三阿哥脱口而出:“我做亲王大将军,辅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我有脚下七星啊,为什么不能做皇帝呢? 毫无掩饰的孩子的话,勾起太后和皇上母子俩的多少心事,两人互相望着,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后来,太后换了个话题:“皇儿正值青chūn,子息不旺。后宫佳丽难道尽不入眼?

专房之宠太过,六宫妃嫔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是。 福临恭恭敬敬地躬身静听,神色极为孝顺。

然而,当晚召来养心殿寝宫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宠爱的董鄂妃。

今天的折子不多,时jiāo二更,福临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个舒展,手还没放下,董鄂妃已端着一杯热茶从东次间走出来,送到皇上手边。

福临笑着看她一眼:“你在那边做什么来着?怎么就算得这样准,正好送了茶来? 乌云珠笑笑,说:“我先在刺绣,后来习字。 其实,刺绣和习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

“我今儿也还没临帖呢,看看你的字去! 福临兴致勃勃,端着茶盏,搂着乌云珠的肩膀,一同走到东次间。一张长长的八仙桌上,十几张洁白的高丽进贡的雪làng纸上,墨迹淋漓,尽是乌云珠临帖所写的隶书。福临一张张拿起来看,看一张赞一声,最后说:“不想近日你隶书也写得这么好了,真是家学渊博,所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啊!”“陛下竟拿钟公赞卫夫人书法的名句称赞妾妃,实在不敢当!妾妃无卫夫人之才,陛下草书却在钟公之上……“福临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奖许了!不过,今天我要考考你这才女的诗才!“他焕然生彩的目光扫视周围,掠过富丽华贵的西洋金钟、嵌珠镶宝的玉如意、珊瑚玛瑙盆景、水晶宝石屏风、金碧闪彩的孔雀宝扇、jīng雕细刻着龙飞凤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断,最后,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纱槅上,从那里看出去,宫殿殿角的飞簷一侧、蓝黑色的深不可测的天空中,挂了一弯淡金色的月牙儿。 有了!就以新月为题! 福临笑着对乌云珠点头。

乌云珠笑道:“不限韵?”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尔不是窄韵!”

“给你这才女,窄韵也嫌宽!限钩、楼、头、秋四个字吧!”“有奖罚吗?”“自然有。做得好,我这一双白玉镇纸就归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双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乌云珠的粉面立刻飞起一片红霞,瞥了福临一眼,扭过了身子。她端起茶盏,用碗盖拨开水面上飘浮的茶叶,喝了两口;随后又打开吐籽石榴式食盒,拣了一块松仁苏饺,递给福临。福临没有用手接,只张了嘴等她把点心送进口中后,轻轻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还这么淘气,为君为父之人哟! 乌云珠半嗔半笑地说。

“为君是对万民。为父是对小辈。在你这里,只不过为丈夫罢了。 福临笑着,一手揽着乌云珠的纤腰,一手拿筷子夹了一块香蕈喂给乌云珠,然后说:“你不要以为拿一只苏饺便能贿赂我这考官,快快做诗!”“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谁说不是?天下的进士,都是朕的门生。顺天丁酉乡试作了弊,朕将亲自复试。若不jīng通四书五经,敢揽这样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后文思迟滞,要考不出来了!”“陛下真以为妾妃做不出来吗? 乌云珠扬了扬黑得发亮的秀眉,转身望着窗外新月,有声有韵地轻轻吟着,象一首柔情绵绵的短歌:“云际纤纤月一钩,清光未夜挂南楼;宛如待字闺中女,知有团圞在后头……““好! 福临鼓掌大喊:“真所谓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号!这位待字闺中的女儿,可是你?……好了,白玉镇纸归你! 乌云珠刚伸手去接,福临却又缩回手去:“慢着慢着,我看那边还有一首诗呢! 他指着八仙桌上那张jīng妙的绣幅。

那是一幅绣在白色锦缎上的墨竹,挺拔潇洒于山石苍苔之中。通常题诗处空着,但下款日期却已绣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临往塞外狩猎的时候。

乌云珠道:“妾妃确有新诗一首,想请御笔亲题。”“我写上以后,你再绣出来,是吗? 福临很觉有趣,立刻坐到桌边,提笔舔墨:“快快念来! 乌云珠并不转身,依然凝视着窗外新月,缓缓念道:“此去惟宜早早还,休教重期望夫山;君看湘水祠前竹,岂是男儿泪染斑?……”福临运笔疾书,几乎不能抑制心头的激动,飞快地钩完最后一笔,把羊毫往笔架上一搁,几个大步跨到乌云珠身边,双手扳着她的肩膀,轻喊了一声:“乌云珠! 乌云珠转身,跌入他的怀抱。她温柔地歪头靠在福临胸前,悄声细语地说:“我绣这幅诗竹,为的是一旦我离陛下而去,要它同我一起入葬。有你的手迹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乌云珠……“福临语声哽咽,把乌云珠紧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一股激情在胸中冲dàng。他突然放开乌云珠,冲回桌边,从笔架上拔下一管最大的云中鹤斑竹管大提笔,铺开雪làng纸,饱蘸浓墨,飞笔纵横,写下了一副对联:大白狂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chuī箫。

紧接后面,如流水般写了一段跋:“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 写罢,将笔用力一掷,扔出一丈多远,直摔到正间地上,留下一串墨迹。他只觉心头一股豪气,痛快异常,扬头望着乌云珠:“如何? 乌云珠笑道:“确是巧对,不过……”“不过什么?”“对常人而言,此联摹写性情,尽够了;对陛下,则不免小巧浅淡。 福临很有兴趣,故作庄重地说:“请道其详。”“对陛下而言之英雄气,当有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气概,横棴赋诗、投鞭断流略可方比一二……”“那么儿女情呢? 福临眼睛熠熠生光,追问道。

乌云珠笑道:“陛下,我不过怕你过于儿女情重。我想再续一句话。”“是吗?续来我听。”“陛下之跋云: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妾妃续接一句:用得其中为圣道。陛下以为……”福临畅快地哈哈大笑:“续得好,续得好!用得其中为圣道!画龙点睛啊……乌云珠,有了你,朕于儿女情一无所憾。后宫有你在,朕不挂牵内事,正可专意综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负!“他用力搂住乌云珠的肩膀,炯炯目光,仿佛透过镶金饰玉的文窗、穿过富丽雄伟的宫墙,凝望着苍茫无极的南方大地,激动地说:“多尼不日便要领大将军印南征。一旦收复云贵,寰内一统,且看我大展雄图,除旧布新!愿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国泰民丰、四海归心,成就汉武、唐宗一般的大业,让万民重见尧舜之天地!……“他的设想,他的计划,他的决心,如激流涌出,滔滔不绝,兴奋、慷慨,神采飞扬。乌云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脸儿红扑扑,眼睛亮闪闪,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着迷似地凝望着他。福临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壮志之中,他用力捏住乌云珠的手,说:“你看,朕能办得到吗?”“乌云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资质之美,旷古少有,自四龄以来,苦读诗书,习尧舜文武之道,不就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业吗?乌云珠愿为陛下马前卒! 她的目光亮如天边的启明星,胸脯起伏,口中微微喘气。她的心中,鼓dàng着热腾腾的激làng。她把今天作为一个特殊的日子铭刻在生命的历程上,以前,她爱皇上胜于爱福临;今后,她爱福临超过爱皇上……“啊!你真是我的知己! 福临盯着乌云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轻轻叹了一声。

乌云珠一下克制不住,猛然搂住福临,在他面颊两边用力地亲了好几下,福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静温柔的乌云珠从来不曾这样!他大声笑着搂住乌云珠的腰,飞快地就地转了好几圈。他的心里象雨后蓝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纯净、开朗,莹澈无瑕。此刻,他的心头沸腾着如火的激情,灵动的目光立刻停在百宝橱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焕发地说:“乌云珠,我们……我和你,真是太美满了! 他拿竹笛凑上嘴唇,嘹亮的笛声飞腾而起,带着欢乐,带着柔情,带着一颗火热的跳动着的心,飞出寝宫,飞出养心殿,飞上星光灿烂的夜空,散落到金碧辉煌的六宫……坤宁宫里灯烛辉煌,几名主位娘娘正陪着皇后说话,热腾腾的奶茶使她们谈兴倍增,讲起当年太祖、太宗皇帝在关外时的武功,讲起科尔沁部落的丰功伟绩,一个个如数家珍,无比兴奋,显示出草原女子的豪慡气概。在座的四位娘娘,三位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皇后和她的妹妹淑惠妃,以及她们姐妹俩的姑姑谨贵人。谨贵人同已废的皇后一同进宫,她俩是堂姐妹,皇后被废为静妃,谨贵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为一宫之主而居住在景仁宫。除了三位博尔济吉特氏,第四位娘娘便是景仁宫主位、康妃佟氏。

悠扬的笛声透进帘栊,热闹的谈笑倏然停止,坤宁宫里一时竟悄然无声,任凭那行云流水般的美妙声音在殿梁间缭绕。明亮的灯光透过jīng美的宫灯的红纱、玉珮和流苏,流泻而下,把四位年轻美貌的娘娘笼罩在一重淡淡红雾之中,犹如蓬莱仙姬。但她们都竭力避开彼此的目光,害怕泄露心头的苦痛。

笛声终于停了,但静默持续着。康妃低头不语;皇后端起奶茶无声地抿了一口;谨贵人看看皇后,两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闪开。谁来打破僵局呢?

淑惠妃年龄最小,今年不到十七岁,跟姐姐入宫时还是个小孩子,非常疼爱她的姐姐,早就为身为正宫皇后的姐姐受冷遇而愤愤不平。刚才她一直嘟着嘴摆弄手绢,见大家都不吭声,忍不住了,冲口而出:“又是承乾宫的主儿在养心殿,不然皇上会chuī笛? 皇后象没听出妹妹的不满口气,平和地说:“皇上的笛子chuī得越发好了。 淑惠妃看了谨贵人一眼, 嗐 了一声。谨贵人皱皱眉头,说:“我也就罢了,左不过一辈子当贵人居冷宫,一辈子见不着皇上的面儿,谁叫我命不好,跟静妃一道入宫呢!可你是皇后哇!淑惠娘娘年轻美貌,佟娘娘还养了阿哥,都有位份的,怎么也咽得下这口气! 淑惠妃咂咂她那花瓣似的鲜红的小嘴:“别忘了,人家是皇贵妃,只比皇后低半肩,比咱们都高贵! 说罢,她又看看姐姐,可是皇后的面色平静得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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