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_凌力【完结】(61)

2019-02-24  作者|标签:凌力



乔柏年却不是轻易压得垮的,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大丈夫气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历朝、国姓爷俱是兵多将广、势力雄厚。我此次乡试落榜后,去了南京,找到了永历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谕旨,要各路义军在鞑子攻进云贵时起兵策应。听说国姓爷第一个接了旨!只要各处勤王大兵一齐动手,未必不能重开局面!……““作梦啊! 白衣道人冷冷一笑, 永历朝若真有大势头,也不必诏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阳城山兵马如此,其他各处可想而知。至于郑成功,说实话,老夫从不深信,安知他没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进退失据了!唉!……”乔柏年解开襟怀,拿出一大摞绢质和纸质的札付,上面有委任总兵、副将、参将等职务字样及永历年号、红印;又拿出几颗寸径的木英铜英银印和一面大huáng旗,说:“先生请看,这都是朝廷新颁下的,正好请贤聚兵,以为号召……“白衣道人拿起那颗银印在手中掂了掂,说:“只有这颗还值得几两银子,那些全都无用!废物!”他一举手,把乔柏年捧出的印和札付全都挥到地下。

“你! 乔柏年真弄不清这老道是醉是醒。听他说平天下大势、自身遭遇,清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为,又时时象个醉汉。他俯身去拾印时,老道两句话说得他也丧了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凭忠义二字……哼,无赏无银,谁肯卖命? 沉默良久。乔柏年突然抢过酒葫芦连喝了几大口,一擦虬须,说:“主上身边无宝么?”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静静地说:“若想就此洗手不gān,自然可以拿去折卖养家;如若还不死心,则奇货可居,分毫不能动!”“啊? 乔柏年大为惊讶:“难道三太子有假? 白衣道人苦笑:“何必问他真假,要的不过是朱三太子这块招牌!”“既然如此, 乔柏年提高声音恨恨地说:“这人大不成器,不堪为君! 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们朱家子孙,哪一个不是骄bào昏庸、不堪为君!但凡有几个如鞑子朝廷小皇帝也罢,天下哪会弄到眼下这般地步!”“你?……“乔柏年瞪大了眼睛。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何必再瞒你。我乃崇祯壬子进士,身历崇祯、弘光、隆武、永历四朝,眼见各朝无事不败坏,无处不糜烂,真正是救无可救,气数已尽了!……”“那么,你并非以复明为志了? 乔柏年尖锐地bī问一句。

“怎么说呢?我也姓朱,但并非皇族。俗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乱世出英雄。郑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这都是早先的念头,如今壮志已随流水去,日后隐居山林,诗酒了此残生吧!……”白衣道人又露出醉态,嘻嘻笑着,伸手搂住了乔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这番话,却如石破惊天,震撼了乔柏年!他心头如雷鸣电闪,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生出无限感慨,仿佛从湍急狭窄的小溪流突然跳进气势雄伟、波涛壮阔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开朗。他眼里燃烧起一团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说:“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先生既肯开诚布公,柏年决不相负!虽然时事维艰,大丈夫岂能忍rǔ偷生!你我同舟共济,总能成就一番事业!”“你,还有出路? 白衣道人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看着乔柏年。

“当初我联络各地义士,除都山这三处之外,还有几处小股人马。我想约定新正举事。只要谋划得当,便能出奇兵速进速退,攻破县城,那钱粮库不就是我们的?有了钱粮还愁没人?”“哦? 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鹰鸷那般锐利的光芒。他不再说什么,却蓦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挥到地上的印和札付仔细收捡归拢。乔柏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废物还可助你我一臂之力呢! 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带醉意、不含悲怆、没有狂态,是这个寒冬月下夜话以来的第一次。乔柏年暗自嗟叹:“此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如老林巨泽,令人目眩心迷、莫测高深,总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们必须合作。于是他正视白衣道人,口气认真严肃地说:“有件事,请先生玉成。”“只要鄙人能办到。”“给我梦姑妹子一纸休书!”“哦,这个嘛……新正举事之后吧!”“好,说定了。 几天之后,马兰村来了十多个外路人,骑着马,后面跟着骡子,骡驮子里满满当当不知都装的什么。他们一个个身qiáng力壮,很是神气。惹人注目的是他们身上还背了弓箭,腰下悬了宝刀。有人说是一队富商,路过马兰村,看望相知乔柏年;有的说是京师大户腊月出猎,借乔柏年家宽敞的院子歇脚;更有人悄悄猜测,是山里的 大王 ,来寻他们的眼线。

一时间马兰村里议论纷纷,不过谁也不敢在外面说出不中听的话。乔柏年钱大气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谁敢去触霉头?

入夜之后,京师内城各门闭锁,灯光寥落,人声渐息,而南城却到了一天中最沸腾又最神秘的时分。棋盘街、大栅栏、廊房头、二、三条胡同、肉市、鲜鱼口、打磨厂、珠宝市,是旅店、货栈、茶楼、酒馆丛集之地,灯火辉煌、人语喧闹。买卖吆喝、划拳行令,加上众多会馆的夜戏锣鼓,汇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响。京师两大戏楼,一名查家楼,一名月明楼,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chūn花秋月的旎旖风光。查家楼,在正阳门外肉市;月明楼,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西街。两大戏楼之间,樱桃斜街、玉皇庙、西珠市、东草厂,再向南韩家潭、胭脂胡同、石头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则是娼jì优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们称之为 华灯照天,银筝拥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是京师有名的 销金窟 。顺治初,曾冷落过两三年,顺治十年以后,又繁盛起来。

进jì馆闲游,叫做打茶围;到优伶所设堂中闲话的,也叫打茶围。时人改旧诗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灯笼六七个,八九十碗茶。 因为优伶家常备小纸灯数百,客来则提灯引进,客去又各给一盏小灯引出,门前还悬着灯笼。于是南城这几条胡同,入夜以后,一眼望去如列星荧荧,既是风流的招牌,又是低贱的标志。

同chūn居然走到这灯火辉煌、清歌缭绕的樱桃斜街来了,他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决心,费了多大力气,才离开这个地方。那时候他发誓,这辈子决不再踏上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来找他的师弟柳同秋——眼下京师有名的红相公、媚香堂主人莲官。十五的月亮光华四she,路边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气仿佛都冻得发蓝了。同chūn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踏着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车马游人中,在如萤火飞动的大小灯火里,走进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领徒弟应条子陪酒去了,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因为莲官是颇具盛名的红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过三巡便可登车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却不得少于十两,至于赏赐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锦,多得不计其数。

“做相公的到了这个身分,就算是顶尖了! 这是媚香堂的门丁对同chūn说的感慨不已的赞词。他把同chūn当成替家主前来邀请莲官的小厮,当成自己的同类,不肯放他进门,却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内,一边等候,一边chuī嘘媚香堂。同chūn无奈,只得听着。

门外一阵马嘶,辚辚车声直响到门前,在檐下那写有 媚香堂 三个金色大字的大红纱灯照耀下,一辆漂亮的雕花篷车停下了。门里门丁小厮赶忙迎了上去,掀开车帘,三位裘服翩翩、绣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车,匆匆进堂上去了。同chūn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过了一会儿,门丁领同chūn上堂,小声嘱咐说:“堂主气不好,你回话可要小心着! 同chūn皱皱眉头,不禁想起当年那个腼腆的、娇怯得象女孩儿一般、时时需要他保护的小师弟。

进了门,首先投入同chūn眼帘的,是一身月白缎貂袍、外罩镶水红珠花边的茜红短褂的同秋,满头黑发油光漂亮,脸上一层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还那么娇艳。一个小僮儿双手捧着铜盆跪在那里,侍候他洗手。

“禀大爷, 门丁谄笑着单腿跪下:“这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他说是大理寺签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chūn的衣襟,要他跪禀。同chūn不动。

同秋一副娇滴滴的不耐烦的样子,象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从牙齿缝里说:“真讨厌!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还没完没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个小厮赶忙拿gān净手巾替他擦gān伸在那儿的双手。他这才转过身子面对同chūn,但眼睛并不看他,带过一阵浓烈的香味:“哪家大人? 门丁又扯同chūn的衣襟,同chūn轻轻推开,沉重地低声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同秋一耸眉尖,盯住了同chūn,刹那间瞪圆了双眼,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同chūn的手,喊了起来:“师兄!是你呀!”“师弟!……”同chūn嗓音哽咽,同秋却已滴下眼泪。门丁诧异地看看同chūn,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见了,师兄你可好? 同秋把同chūn让在客位坐下,命徒弟进茶进果之后,无限感叹地问。

“我好。师弟你呢? 同chūn看着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动作,反问一句。

同秋轻轻一笑,意味十分复杂。说他得意吧,却含着一些凄婉;说他无可奈何吧,又有几分矜持。他转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尝尽,还有什么可说的? 同chūn心头一酸,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扑,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书画,罢设也仅古琴一张、dòng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jú。 潇洒风流,为一室增色不少。

同chūn以前到过不少优伶的 香窠 ,锦幙纱厨、琼筵玉几,无不光耀夺目,至于周彝汉鼎、壁钟衣镜,多半豪贵人家也很少有。寝室则更是华丽、香软,如临chūn阁,如结绮楼,神仙到了那里也会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经上到 红相公 的地位了吗?住处怎么这样素净?

同秋看出师兄的疑惑,说:“跟作生意一样,与众不同才能出众,鹤立jī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时兴,唯有脱俗方能得名人赞赏。不然,红相公就红不成了! 他说来心气平和,如同武人说弓箭、文人讲文章一样。他打量着同chūn一身寒酸的装束,稍一迟疑,问道:“师兄还在作书僮? 同chūn摇摇头。科场案发,李振邺被杀、张汉被囚,他的饭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为人临时做工。虽然仅得温饱,却无需随人俯仰。但这些用不着对同秋说。同chūn笑笑,道:“师弟,你这媚香堂肯收我吗?”“啊? 同秋吃了一惊,想不到同chūn会提出这个要求。他为难地蹙起淡淡的细眉,象女子那样掏出绸绢沾着嘴角,轻轻地擦了擦,qiáng笑道:“师兄不要跟小弟作耍。 同chūn又笑着bī了一句:“听说你日陪数筵,日进百金,还养不了哥哥我这张口?”“师兄,要是只为一口饭,小弟我能养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艳压群芳,独冠京华,小弟决计望尘莫及!……如今,晚了。不独师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过趁芳chūn将歇,积蓄后半生的使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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